七十二個字母

羅伯特小時候最喜歡的玩具很簡單,是個只能向前走的黏土玩偶。每次父母在屋外花園款待賓客,討論維多利亞登基和憲章派改革,羅伯特就跟著玩偶穿行於家宅的走廊裏,遇到拐彎幫玩偶轉向,或者把它送回開始的地方。玩偶不會執行命令,也不呈現任何知覺;若是遇到墻壁,黏土小人兒只會一直向前踏步,直到將兩臂和雙腿碾成奇形怪狀的鰭肢。有時候羅伯特會看著它那麽做——純粹為了逗自己開心。等玩偶的四肢徹底沒了形狀,他就撿起玩偶,掏出名字,讓玩偶在邁步的當口停下動作。接下來,他把玩偶的身體重新揉成一團,在木板上攤平,捏成另一個人形,或者一條腿畸形,或者兩條腿長短不同。他把名字塞回去,玩偶一起來就跌倒,拖著身體轉圈。

羅伯特喜歡的並不是捏泥人,而是勘測這個名字的極限。他想弄明白這具軀體改造到什麽程度才無法被名字驅動。為了節省捏泥人的時間,他很少添加裝飾性的細節;他對泥人軀體的改造僅限於測試名字的需要。

他的另一個玩偶用四條腿走路。這個軀體很漂亮,是匹栩栩如生的瓷馬,但羅伯特更感興趣的是拿它的名字做實驗。這個名字能執行“開始”和“停下”命令,有足夠的知覺避開障礙物,羅伯特嘗試著將這個名字插進他自己造物的軀體裏。但這個名字對軀體的要求更加確切,他無法捏出可以讓它驅動的黏土軀體。他分別塑造了四條腿,然後粘在軀體上,但他無法完全抹去接縫;名字不認為這具軀體是個連續的整體。

他仔細查看兩個名字本身,尋找將二足軀體和四足軀體區分開和允許軀體執行簡單命令的可置換要素。但兩個名字看起來迥然不同;兩小塊羊皮紙上都刻畫了七十二個小小的希伯來字母,一行六個,排成十二行,字母的順序在他眼中完全雜亂無章。

四年級學生羅伯特·斯特拉頓和他的同學們安安靜靜地坐在課堂上,特裏維廉大師在幾排桌椅之間緩緩踱步。

“朗戴爾,名字的律條是什麽?”

“一切事物都是神的映像,因此,呃,所——”

“別浪費大家的時間了。索伯恩,來講講什麽是名字的律條吧。”

“由於一切事物都是神的映像,因此一切名字都是神名的映像。”

“物體的真名是什麽?”

“真名反映了神名,正如物體反映了神。”

“真名的作用是什麽?”

“賦予物體以神力的映像。”

“正確。哈利威爾,署名的律條是什麽?”

自然哲學課到中午才結束,不過今天是星期六,所以剩下的時間不用聽從教誨。特裏維廉大師宣布下課,切爾滕納姆學校的男孩們於是散去。

羅伯特回了趟宿舍,然後和他的朋友萊諾爾在操場邊碰頭。“這麽說,等待結束了?就是今天了?”羅伯特問。

“我不是說過了嗎?”

“那就快走吧。”兩人踏上去萊諾爾家的一英裏半路程。

在切爾滕納姆學校的第一年裏,羅伯特和萊諾爾幾乎沒有交往;萊諾爾是走讀生,而羅伯特和所有寄宿生一樣,對走讀生抱有懷疑。有一次,純粹出於巧合,羅伯特在假期參觀大英博物館的時候遇到了萊諾爾。羅伯特熱愛博物館:脆弱的木乃伊,巨大的石棺;鴨嘴獸填充標本,鹽漬的美人魚;象牙、駝鹿角和獨角獸的角掛在墻上。那天他參觀的是元素精靈展,正在看解釋為何火蜥蜴未能參展的卡片時,他忽然認出右邊盯著罐子裏水精靈看的孩子是萊諾爾。攀談之後,兩人發現他們都對科學感興趣,於是就這麽變成了好朋友。

兩人走在路上,踢著一塊大鵝卵石傳來傳去。萊諾爾飛起一腳,石塊從羅伯特的腳踝之間鉆了過去,萊諾爾哈哈大笑。“真是一秒鐘也坐不住了,”他說,“再多一個律條,我非得崩潰不可。”

“他們何必費神管這門課叫自然哲學呢?”羅伯特說,“不如承認又是一門神學課好啦,一了百了。”兩人最近買了一本《命名法男孩指南》,書裏說命名師已經不再抱著神和神名不放了。最近的思潮認為,不僅存在具象的宇宙,還存在語義的宇宙,將物體和與之匹配的名字結合在一起,就能同時實現兩者的潛能。對於一個特定物體來說,並不只有一個“真名”。依其具體形狀而定,一個物體或可與多個名字相配,也就是所謂的“佳名”。反過來,單獨一個名字也能適應物體形狀的顯著變化,他小時候的走路玩偶早就證明了這一點。

他們趕到萊諾爾家,跟廚師打招呼說很快就來吃午飯,然後沖向屋後的花園。萊諾爾將花園裏的工具棚改造成了實驗室,他在這裏做各種實驗。羅伯特通常隔幾天就來坐一坐,但最近萊諾爾一直在做什麽秘密實驗,直到今天才肯讓羅伯特見識一下成果。萊諾爾請羅伯特在外面等候,他自己先進去,然後才招呼羅伯特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