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傅君容番外
“潮瀾平四海, 瑤鏡納風流。滄海一萍客,離合付水休。”
酒樓帳幔四下委垂, 光暈流轉的雲台上隱約坐著一個美人。
玉手纖纖、身段細軟, 勻了胭脂的眼角昳麗上挑, 狀比皎潔弦月。
美人懷抱琵琶,婀娜疊腿憑欄獨坐,蓮藕大小的一截玉腕上, 拴著晃眼的紅玉手鐲。
她飄如碎雪的目光掠過窗外重重角樓, 而後悠悠收回。
美人閉緊一雙玲瓏眼,撚指信手撥出幾個淒愴徵音, 掐著嗓子細細唱。
婉轉嬌媚嗓音刺得人倍感舒暢, 偏偏她又生得一副數一數二的好相貌, 不過應著堂客要求, 唱了兩句邊關俗傳的曲子,就落得滿堂喝彩。
小二見狀抱了個銀盤出來,喜笑顏開求著諸位恩客打賞一二。
傅君容坐在最偏僻的角落, 他渾身沾滿泥沙汙血, 眼皮橫亙一道皮肉外翻的疤,腿腳殘缺多有不便。
堂倌不願近身服侍,丟給他一壺酒,一碟花生便捂著鼻子離開。
他抖著手勾緊酒壺, 下嘴咬住壺柄,小心翼翼將壺嘴對準杯盞,繼而緩緩一傾。
他抿唇嘬下一小口熱酒, 這酒比起京城的瓊漿玉液差了太多,但勝在格外暖身,他淺酌幾口,五臟六腑立刻燥暖起來。
掰著指頭閑閑一數,傅君容逗留在此已有七日。
鹿寨關自古以來就是邊境要塞,此處素是蠻夷與華朝爭奪的妙地,不但有滋養邊疆萬物的依烏江澎湃而過,更有販賣絲綢雜貨的商人,成群結隊於此安營紮寨。
盛世之況,可與江南媲美。
他七日前率兵夜襲蠻夷軍營,蠻夷於軍略上造詣不深,傅君容算準敵方大汗未留後招,於是決意帶領一千精騎策馬火燒敵軍糧草。
他目光如炬,尤擅行兵布陣,卻未能算準人心。
軍中奸細早已將他的計策獻與蠻夷主將,傅君容前腳縱馬混入敵方軍營,後腳便被不知何處飛來的羽箭逼下馬背。
沙礫磨得他嘴角生疼,傅君容騰出一只手胡亂一抹,才驚覺已泛出兩行血水。
三十歲的將門兒郎正值年華,骨血深處埋著不服輸的血性,似他這樣將戰場當做埋骨之地的將軍,不願輸也輸不起。
混沌腦海中乍然浮現出身懷六甲的愛妻,念及姣好溫柔的愛妻柳卿卿,傅君容凜冽目光頓時一暖,他一口吐掉口中汙穢,拔出佩劍靈巧一頂,再度翻上馬背。
一千精兵怎敵敵軍三千弓.弩手,傅君容勉力周旋一刻,便被夷軍圍個水泄不通。
勢如破竹的羽箭自沙丘上穿風襲來,箭勢如雨,背倚的蒼穹懸掛一輪冷月,慘慘如鉤。
冒著橘色火光的箭頭劈星斬月割開血脈,傅君容腹背受敵,以一敵十勉強手刃十人,終是體力不支跌入滾滾塵土。
他倒於殘肢血泊中,血紅眼眸不慎被鐵戟劃出一道猙獰傷口,血水汨汨湧出,傅君容捏住眼角,仰望濃雲掩映的冷月,等待最後的夜幕降臨。
他自嘲地咧開嘴角,這一睡大抵就是長眠了罷。
意料中的劇痛,由胸腹腿骨蔓延至全身,如附骨之蛆的痛意瞬間淹沒五識,傅君容痛得說不出話,唇瓣被他咬得鮮血淋漓,早已辨不出原先模樣。
他不甘心地佝僂起身子,避開胸口處的穿心之箭,朝著京城的方向挪出一掌距離。
他不願這般卑微地赴死,他家中尚有爹娘、尚有嬌妻和未出世的孩子,怎能令他們白發人送黑發人,以淚洗面度過余生?
遠方天際陰雲密布,數裏外的依烏江水聲滾滾,傅君容伏地哀鳴,喀出一縷濁血,最後闔上了雙眼。
他不曾想過,自己竟還能活著。
禿鷲啄食屍肉的聲響縈繞耳畔,經久不息。
腕間鈍痛不止,傅君容費力睜眼,竟有一只皮毛黯淡無光的禿鷲,俯身啃食他掌心碎肉。
烈陽烤幹他脈絡裏的血水,燒裂他傷痕累累的面皮,傅君容拼盡最後一絲力氣,以劍支地緩慢起身。
他揮劍劈開那只不知死活的禿鷲,撕爛它的羽翼,一口咬上它幹枯脖頸。
禿鷲的血源源不斷沿著唇齒落入咽喉,幹裂破損的嘴唇被這點血水滋潤,瞧著終歸是有了些生氣。
傅君容擡起宛如灌了鐵水的大掌,顫顫巍巍握住左胸汙濁不堪的箭羽,使力一拔。
箭頭離開身體的那一瞬,有個堅硬物什生生斷為兩截,從他鎧甲內掉進足邊沙土裏。
他眼角一疼,是喬嫣留給他的護心鏡。
傅君容彎腰撿起碎成兩半的護心鏡,護心鏡中央被羽箭射出一個不大不小的洞眼,他凝視這塊救他一命的護心鏡,不知怎的,竟回憶起當初她送給他的情形。
喬嫣一改昔日蠻橫刻板,紅著臉將這塊小鏡塞進他掌中:“這是我爹著工匠為你造的,不必謝我。”
他冷嘲一聲接過,帶上佩劍頭也不回走出定國公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