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家園 62 佐治亞州,富爾頓縣

茱麗葉想起了那個送死的日子。那天,她被送出去清洗鏡頭時,便被塞進一套同今天穿的相似的防護服中,透過一塊窄窄的面罩,她看到了一個被奪走的天藍草碧的世界。不過,當她來到山頭時,一切都褪了顏色,變成了一片蒼茫的灰白,那才是真實的世界。

而此刻,迎著淒厲的風,聽著沙塵打在面罩上的嘶嘶聲響,感受著頭盔內脈搏跳動的轟然聲響和沉重的呼吸,她看到那一片枯黃和灰暗正在一點點消減,漸漸退開。

變化是一點點到來的,開始時幾乎讓人察覺不到。先是一抹淺淺的藍悄無聲息地出現,讓你都不知道那是什麽。她身處第一梯隊,同拉夫、父親以及另外七名身穿防護服的身影串聯在一起,共用一個擡在幾人中間的氧氣瓶。細微的變化漸漸加大,猶如穿過了一面墻。陰霾上浮,一片天光傾瀉了下來;四面圍攻過來的風,隨著色彩的突然浸潤,猝不及防地停了下來;零星的綠、藍和粉白突然間活了過來,周遭的世界幾乎一齊鮮活起來,叫人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焦黃的枯草猶如幹枯的玉米葉一般,在腳畔窸窣作響——目力所及,唯一沒死去的也就是這草了。稍遠一些的地方,如茵的綠草隨風搖曳,潔白的雲朵在天空中輕舒曼卷。此刻在茱麗葉眼裏,兒時的那些圖畫書同眼前的畫面比起來,似乎更像是一沓褪了色的紙張。

一只手搭上了她的後背,茱麗葉回過頭,看到父親正打量著眼前的景色,目瞪口呆;拉夫擡手遮住了明媚的陽光,呼出的氣息在面罩上凝成了一片蒸氣;海琳娜低頭對著懷中的繈褓漾開了笑容,兩條空空蕩蕩的袖子正隨著和煦的風搖擺;瑞克森將一條胳膊環在她的肩上,正注視著天空;艾莉絲和肖高高舉起了雙手,像是要去捕捉白雲一般;鮑比和費茲將氧氣瓶暫時放到了地上,一個勁地張著嘴巴,卻說不出話來。

在他們身後,又有一隊人從漫天的黃沙當中現出身來。一個個身影漸行漸近,一張張滿是疲憊和憂慮的臉瞬間被驚愕點亮,有了新的活力。其中一個身影正被人攙扶著,實際上是擡著走來的。但眼前的色彩似乎讓他們又多生出了幾條腿。

擡頭仰望身後,茱麗葉看到一面由沙塵築起的高墻直達天際。在那面墻的墻根處,昔日那一個個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試圖接近這道令人窒息的屏障的鮮活生命都已化為一抔黃土。草黃葉枯,偶爾映入眼簾的花也只剩下了焦黃的根莖。一只鳥兒在晴朗的天空飛翔,轉著圈看了看下面這一群身穿銀色閃亮服裝的不速之客,隨即振翅劃過一片醉人的藍,躲了開去。

茱麗葉只覺得有一種熟悉的力量湧遍四肢百骸,正拉著她走向那些碧草,遠離他們剛剛爬出來的那片死亡之地。茱麗葉朝自己這一隊人招了招手,用口型示意他們繼續前行,隨即幫鮑比擡起了那個氧氣瓶。他們蹣跚著,一起下了山坡。身後,其他幾隊人陸續走了出來,他們全都停了下來,流連不前,同茱麗葉所聽說的大多數清洗鏡頭的人一樣。其中一隊人擡著一具屍體,一套松松垮垮的防護服,臉上沒有絲毫笑容。不過,其他隊伍中都是一片歡騰。茱麗葉也感受到了這一份歡愉,在她那原本已決定死去的腦海當中,在她那一條條傷痕都已被遺忘了的肌膚之上,在她那本已疲憊不堪,但此刻卻突然間有了力量,似乎能夠走到視線盡頭外的雙腿之上。

她招手將山坡上的其他隊伍都喚了下來,看見其中一個人已經擡手解起頭盔上的鎖扣,茱麗葉示意自己隊伍中的人制止他。命令通過手勢在隊伍中漸次傳遞了下去。茱麗葉依然能夠聽到氧氣送進頭盔的嘶嘶聲響,但一陣全新的緊迫感突然攫住了她。此刻,呈現在腳下的不光光是希望,盲目的希望,同時也是一份承諾。無線電上那個女人跟她說的一直都是真話。唐納德一直就想要幫助他們。希望、信念和信任,為她的人贏來了某種程度上的緩刑,盡管非常短暫。她從其中一個標了數字、原本用來裝清洗裝備的口袋中掏出地圖,查看了路線,催促眾人繼續上路。

前方又是一個山頭,連著一片長而緩的山坡。茱麗葉朝那個方向走去。艾莉絲跑到了她身前,將連著氧氣瓶的軟管拖得筆直,在齊膝的草叢之中驚起了一片飛蟲。肖緊緊地跟著她,兩人的氧氣管都被拉得幾乎懸在空中。茱麗葉聽到自己笑出聲來,在想自己到底有多長時間沒發出過這樣的聲音了。

他們奮力爬上了那座山,眼前的大地向著兩邊綿延開去,視野開闊了許多,海拔似乎也高了起來。來到山頂,她發現這裏不僅僅是一座山,更像是一圈圍在一起的山包。山下是一圈窪地,猶如一只大碗。茱麗葉轉身打量了一下周遭地形,看到這片窪地已同那五十個地堡完全隔絕開了。回望來時的道路,越過一條芳草萋萋的山谷,只見一面烏雲聚成的墻正矗立在前方——並不是一面墻,她再次看了看,而是一個穹頂。濃雲聚成了一個穹頂,將眾地堡籠罩在中央。而另一頭,在那一圈山包外,則是一片猶如從“遺贈”中走出來的森林,一片猶如巨型甘藍一般的樹冠,漫無邊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