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掘進 09 第十八地堡

離開副安保官辦公室,茱麗葉又往上爬了幾層。這幾層見證了太多的殺戮,又讓她再次意識到暴動給地堡留下的那些傷痕。越是往上,她離開的那段時間裏所留下來的痕跡越是觸目驚心:戰鬥的痕跡、古舊的油漆上彎曲的鮮亮劃痕、火燒過後的漆黑且坑坑窪窪的水泥墻,還有突出的鋼筋一如突出體外的肋骨。

她這一生,絕大部分時間都花在了讓這個地堡成為一個整體並保證其運轉這件事上。這也算是對地堡的一份回報,回報它讓自己呼吸到了空氣,回報它培育了莊稼,也收納了死者。他們對彼此都負有責任。沒有人,地堡便會變成孤兒所住的地堡:銹跡斑斑,洪水肆虐。沒有了地堡,她便是山上的一具枯骨,空洞地望著烏雲密布的天空。他們都需要彼此。

她的手沿著欄杆向上滑,新焊接出來的傷疤同她掌心的累累傷痕相互印證。終其一生,她和地堡都在推著彼此前行,直至差點要了對方的命。而現在,她希望能夠修復機械室中的那些小傷——尖叫的水泵、汩汩吐水的管子、老化後的裂縫——在她的離開還沒來得及造成損毀前,這一切的一切,原本便已蒼白得無以復加。就如同她那些見證年少輕狂的傷疤,此刻也早已被埋藏在了難看的血肉之下,似乎讓人以為一個更大的錯誤完全可以將那些小錯統統埋葬。

她一步步向上爬,來到了螺旋梯上一處被炸彈炸毀了一部分樓梯的地方。一塊網格鋼板蓋住了廢墟,從其他平台那兒拿來拼湊的鐵條和欄杆看起來比原來局促了許多。用炭筆寫下的被爆炸奪去生命的那些人的名字隨處可見。茱麗葉小心翼翼踏著面目全非的樓梯走了過去。再往上走一段,便看到物資區的那些門已被替換一新。此處的鏖戰,尤為血腥。那些身著黃色工裝的人們,就為了站在她的藍色隊友這邊,付出了極為慘痛的代價。

茱麗葉來到九十九層的教堂時,一個禮拜剛剛結束。人們猶如洪水一般沿著螺旋梯往下走,朝著她剛剛經過的寂靜集市走去。數小時的嚴肅談話後,他們雙唇緊抿,關節硬得猶如身上緊繃的工裝。茱麗葉從他們每個人身旁走過,見識到了他們那一道道滿含敵意的目光。

等她來到平台上時,人已漸漸稀少。這間小小的教堂,就嵌在原先的水耕區和工人住所之間——這兩個地方,原本都是為底層服務的。教堂建在她出生之前,但諾克斯曾跟她解釋過它是如何在九十九層生根發芽的。當時,就連他父親也還只是一個孩子,而反對音樂和戲劇進入禮拜的抗議活動也正進行得如火如荼。當抗議人群蔓延進集市外的露營地時,安全部門的人坐視不理。人們睡在路上,將樓梯井堵得水泄不通,直到最後根本無法通行。由於抗議人群的大肆搶奪,上面一層農場上的食物開始變得匱乏。實際上,絕大部分水耕區都被他們奪了過去。於是,位於二十八層的教堂只好設置了一個分堂,而現在,這個位於九十九層的分堂,遠比主教堂還要大上許多。

茱麗葉轉過最後一道彎時,溫德爾神父正在平台上,站在門口,同一名剛參加完禮拜的教徒握手寒暄。溫德爾神父一身白袍,在眾人當中顯得很精神,就如同他那一顆禿頭,在人群前一番鼓吹布道之後更是熠熠生輝。在禿頭和袍服之間,便是溫德爾那容光煥發的容顏,與茱麗葉這樣一個剛剛離開汙泥和油漬的人判若雲泥。看了看神父,再看了看自己,她不由得自慚形穢了。

“謝謝你,神父。”一名婦女微微鞠了一個躬,握著他的手說道。一個小孩掛在她的後背,小腦袋搭在她的肩膀上睡得正香。溫德爾摸了摸孩子的頭,說了一些話。婦女謝過他,接著往前走,溫德爾又握住了下一個男子的手。

等到最後幾個慣常來做禮拜的人散了開去,茱麗葉隱在欄杆後面,看到一名男子將幾枚叮當作響的代幣塞進了溫德爾神父攤開的手掌之中。“謝謝你,神父。”他反復說著這樣的臨別話語。當那名老人終於同她擦肩而過走上螺旋梯時,茱麗葉似乎聞到了山羊的味道——想必他這是回羊圈去了。他走之後,再無別人。溫德爾神父轉過身,朝著茱麗葉笑了笑,有意讓她知道自己已經窺破了她的行蹤。

“首長,”他說著,伸開了雙手,“榮幸之至。您是來參加十一點的禮拜的嗎?”

茱麗葉看了看自己手腕上那塊小小的表。“這不就是十一點的嗎?”她問。原本,她是計算著時間上來的。

“這是十點的。我們又增加了一次禮拜,因為等到頂層的人走到這下面,實在是太晚了。”

茱麗葉不明白頂層的人為何要走這麽遠的路。她一直在計算時間好錯開所有的禮拜,現在看來興許是錯的。興許,來聽聽究竟是什麽東西這麽有誘惑力也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