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掘進 01 第十八地堡

掘進工作如火如荼,機械室內,塵埃如雨;頭頂,電線搖曳;管道上,哐當有聲。機電區內,時斷時續的嗡嗡聲不絕於耳,震得墻壁簌簌直響,讓人不由得想起了那鐵家夥運轉不暢時令人膽寒的情形。

一片震天的喧囂聲中,只見茱麗葉·尼克斯將工服褪到了腰上,兩只袖子在腰後挽了一個結,汗衫上滿是汗液和著塵埃所形成的泥水。鋼鐵活塞驅動著鉆頭,一下下地砸在第十八地堡的水泥墻上,嘭嘭有聲。她將身子倚在鉆掘機上,一雙強健的臂膀,隨著機器震顫不休。

震顫所到之處,就連牙根也未能幸免。她渾身上下的每一條骨頭縫,似乎都在隨之震顫,那些舊傷又在隱隱作痛。一旁,先前負責鉆掘機的礦工們,正怏怏不樂地作壁上觀。茱麗葉在飛揚的水泥灰中轉過頭來,見到的是一條條環抱胸前的胳膊、緊閉的雙唇和一張張眉頭緊蹙的臉。興許,他們這是在為她的鳩占鵲巢而氣惱吧,抑或是因為自己動了一處原本屬於禁地的地方?

唇齒間滿是沙礫和白灰,茱麗葉暗暗吞了一口,將注意力轉回到了那面正被一點點啃開的水泥墻上。還有一種可能性不期然地襲上了心頭:許多出色的機械師和礦工,正是因為自己而命喪黃泉。當初她拒絕前去清洗鏡頭時,曾爆發過一次令人觸目驚心的暴動。眼前這些正觀望著自己的男男女女之中,到底有多少因此而失去了愛人、摯友和親人?他們當中又有多少人對她心存怨恨?心懷此念的,想必不止她一個。

鉆掘機猛地一震,傳來了一聲金屬碰撞的清脆聲響。塵埃飛揚中,更多的鋼筋露了出來。茱麗葉將活塞引向一側。地堡外壁,已被她硬生生地挖出了一個大坑。頭頂的那排鋼筋,在被噴燈燒過的一頭,圓潤得如同融化後的蠟燭。兩英尺過後,水泥下又出現了一排鋼筋,看來這地堡的墻壁遠比她預料的要厚實得多。她調動酸麻的四肢和緊繃的神經,讓機器碾壓著履帶又開進了一些,楔形的鉆頭朝著鋼筋間的巖石啃了過去。若非親眼看過那份圖紙,若不曾知道外面還有地堡,此時的她想必也已放棄。此刻,她覺得自己像是在啃穿地肺一般。她要用自己的意念,去擊穿這一面墻壁,去撕碎擋在眼前的一切,到外面去。

礦工們不安地動了動。茱麗葉轉過目光,只聽見又是一串金鐵相擊之聲傳來,更多的鋼筋露了出來。她將所有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到了鋼筋之間的那片白色巖石之上,擡起靴子,踏了一腳油門,俯身壓在了機器上。鉆掘機又艱難地挺進了一英寸。她剛才就該歇息的。口中的白灰讓她有些透不過氣來,嗓子幹得猶如要冒出火來,雙臂也亟待休息。碎石已碼到了駕駛室外的台子上,腳下一片淩亂。她將幾塊較大的石頭踢了出去,繼續掘進。

她有些害怕,害怕自己一旦停下,便很難再次說服他們跟著自己繼續幹了。且不管她是不是首長,也不管她是不是這幾班工人的頭兒,她只知道,先前那些在自己眼裏原本無所畏懼的人,在離開機電區時,一個個眉頭深鎖,就像是害怕她將揭開一張神聖的封條,往空氣中放入邪魔外祟。茱麗葉清楚他們看自己的那些眼神,知道自打從外面回來之後,自己在他們眼中便成了鬼魅。許多人對她避之唯恐不及,就像她身上帶著瘟疫。

咬緊牙關,研磨著齒間令人作嘔的灰塵,她又踢了油門一腳。鉆掘機下的履帶又向前滾動了一英寸。又是一英寸,茱麗葉暗暗咒罵起了這該死的機器和手腕處的痛楚。那些該死的爭鬥和逝去的朋友!那些該死的悲憫——管他孤兒也好,孤寂的孩子也罷,就算是他們永遠被阻絕在這巖石後面,又與自己何幹?還有這該死的不知所謂的首長一職,她突然間動用了所有樓層的勞力,可人們看她的眼神,就像是她知道自己他娘的究竟在幹什麽一樣;就像他們縱然怕她,也不得不聽她的一樣——

鉆掘機又往前沖了一英寸,一聲撕心裂肺的嗚咽,鉆頭猛地擊了下去。茱麗葉的一只手立時被彈了開來,發動機驟然加速,就像是要爆裂開來。礦工們猶如跳蚤般一驚,幾個人朝著她奔了過來,人影憧憧。茱麗葉按下了那幾乎完全被白灰遮蓋住的紅色開關,鉆掘機彈跳著、震顫著,從狂躁中慢慢平靜了下來。

“你鑿穿了!鑿穿了!”

拉夫將她拉了回來,一雙蒼白的胳膊環上了她麻木的臂膀——經年累月的勞作之後,他那蒼白的雙臂是如此結實。其他人也紛紛向她喊叫著,告訴她,她做到了,完成了。從鉆掘機剛才的聲響上判斷,應該是遭遇到了鋼筋,將其咬斷後,猛然間失去了阻力,便只剩下發動機在空轉,嗚咽有聲。茱麗葉撒開控制杆,萎頓地靠在了拉夫的身上。被埋在那活死人墓當中的那些朋友,以及那份無法靠近的無力感,在心底裏交織成了深深的絕望,再次回到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