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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軌車穿越著群山,此時已到達了軌道曲線的最高點。隨著兩側的山峰一一聳出絕頂,又消逝在車窗以外,他們二人陷入了沉默。這時候機車已經從天險中沖突出來,又從比原先陡峭得多的山坡上墜落下去,一路俯瞰著雨海。曾幾何時,他們的速度超越了日落,魔幻般地把太陽從黑夜裏喚了回來,然而此刻,伴隨著他們的降落,太陽再度萎縮,從一弧彎弓變成一條絲線,又從一條絲線變成一個燃燒的亮點,最終不復存在。這場“偽日落”的最後一刻,日光淹沒在月球陰影之前的幾秒鐘,是薩德勒永遠不會忘記的魔幻時刻。當時他們正沿著一道山脊行駛,陽光已經退下去,然而單軌車的軌道僅僅高出太陽一米,最後一縷光束依然與它相勾連。他們似乎是在一條毫無依托的光帶上飛馳;那單軌倒像是巫師用火焰築成的一條細絲,而不是人類工程的產物。接下來,夜幕終於降臨,幻景結束了。星星重新爬上夜空,而薩德勒的雙眼也重新適應著黑暗。

“你還挺幸運的,”莫爾頓說,“我乘這趟車上百次了,可從沒見過這個。咱們最好回車廂去——他們馬上要供應點心了。反正現在也沒什麽可看的。”

薩德勒心想,這話說得可不太對。太陽走後,火焰般的地球之光如今又回來了,傾瀉在宏大的平原上——早年的天文學家將這塊地方不精確地命名為“雨海”。相比於甩在身後的山巒,它不算壯麗,卻依然是美好的景觀,足以讓人屏住呼吸好好欣賞。

“我要再等一會兒,”薩德勒答道,“別忘了,這些對我來說都很新鮮,我一點也不想錯過。”

莫爾頓笑了,其中倒也沒有不善的意思。“倒還真怪不得你,”他說,“我們有時候對這些東西都習以為常了。”

單軌車此刻向下滑行起來,讓人頭暈目眩,如果是在地球上,簡直等同於自殺。映照著綠光的平原充滿了寒意,它向上升起,迎接他們的下降。前面,在地平線以上,有一帶低矮的小山,與他們身後的群山相比,它們就像一群侏儒。接著,這一方小小世界的視野再一次對他們封閉。他們回到了“海”平面。

薩德勒跟著莫爾頓穿過門簾,走進車廂,在那裏,侍者正在為這個乘客的小集體鋪餐盤。

“你們一向只有這麽少的乘客嗎?”薩德勒問道,“我以為這樣在經濟上不太劃算。”

“那要看你所說的‘經濟’是什麽意思,”莫爾頓答道,“這裏的很多東西列在你的資產負債表上會顯得很滑稽。不過開通這趟車成本並不高。設備永遠不會老化,不會生銹,沒有氣候的影響。機車每隔幾年才做一次檢修。”

顯然,這是薩德勒沒有考慮過的。他還需要學習許多東西,其中有些東西也許會很難。

餐點的味道不錯,就是吃不出來是什麽。就像月球上的許多東西一樣,它們想必也是在大規模的溶液養殖場裏培養出來的。這些養殖場占地很廣,漫布在月球的赤道地帶。肉食按理也應該是人工合成的,也有人可能把它錯當成牛肉,不過薩德勒知道,月球上唯一的母牛在喜帕恰斯動物園裏,過著珍稀動物一般的奢侈生活。他有一副魔鬼般的記憶力,總是能夠不由自主地調出這種沒用的信息。

也許是餐點的作用,其他幾位天文學家比原先更友善了些,當莫爾頓博士介紹他們的時候,他們都表現得很友好,而且有幾分鐘,還盡力避免自顧自地高談闊論。然而,很明顯,他們對他的使命是懷有警惕的。薩德勒能看得出來,這些人心裏都在打著算盤,回顧著各自挪用過的款項,琢磨著一旦遭到質詢又該怎樣自圓其說。無需懷疑,他知道他們都能編出高度可信的故事,而且如果他真想逮住他們,他們還能用科學的幌子來蒙蔽他。以前他也經歷過這些,雖然當時的具體情況同眼前不太一樣。

機車進入了旅程的最後階段,穿越雨海的六百公裏路程幾乎是一條水平的直線,其間僅僅向東繞行了一小段,為了避開阿基米德大平原周圍的小山。薩德勒舒舒服服地坐定了,拿出簡報研究了起來。

他攤開組織結構圖,鋪滿了大半張桌子。圖表由幾種不同的顏色構成,分別對應著天文台裏不同的部門,印制得工整清楚。薩德勒帶著幾分厭惡地看著它。他記得,上古人類曾被定義為“制造工具的動物”,而他認為現代人最好的定義應該是“浪費紙張的動物”。

在“總監”和“副總監”的標題下,圖表一分為三,分別冠以“行政”“技術服務”“天文台”的標題。薩德勒找尋著莫爾頓博士的名字,有了,就在“天文台”的框圖裏,就列在“首席科學家”的下面,排在“光譜分析”一欄的首位。照名單的排列推想,他應該有六名助手,其中就有莫爾頓方才向他介紹過的哲美森和惠勒。他還發現,單軌車上的另一位乘客並不是什麽科學家——在圖表上,此人的名字獨占一個框圖,而且除了總監本人,他無需對任何人負責。薩德勒猜想,這位書記瓦格納多半是相當有權勢的人物,值得好好研究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