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單軌車從低地的陰影中駛出來,向上爬著坡,速度也降了下來。薩德勒心想,眼下無論如何他們都能賽過日影的速度。夜幕的邊際線推進得太緩慢了,一個人就算步行,也能毫不費力地趕上它——他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著懸在地平線上的太陽,朝著它,一直走下去,直到走累了停下歇腳為止。接下來,太陽就會不情願地從視野裏滑下去。還要再花上一個多小時,最後一抹耀眼的光芒才會在這座天體的邊緣消失,漫長的月球之夜也就開始了。

那一夜薩德勒一直在疾駛著,穿越著兩個世紀前先驅者們開拓的這片土地,速度是每小時五百公裏,舒舒服服,穩穩當當。乘務員有些無聊,他似乎除了依從指令,一杯杯地做著咖啡,不會做別的事情了。除了他以外,車廂裏還有四位來自天文台的天文學家。他上車的時候,他們足夠友善地點頭打過招呼,然後很快沉浸在技術問題的討論之中,從那以後就完全忽略了薩德勒。對這樣的冷遇,他感到有一點點受傷,但隨即又安慰自己,心想,也許他們把他當成了當地的老居民,而不是第一次來月球執行任務的新客。

車廂裏有燈光,窗外暗下來的地面就看不大清楚了。就這樣,他們幾乎全無聲息地穿越著這片土地。當然,“暗下來”只是個相對的說法。不錯,太陽已經落下,然而距離天頂不遠的地方,地球正在迫近,已經露出了四分之一的面積。它還會繼續穩步擴大,直到月球的午夜時分,此後的一周時間,它就會變成一輪耀亮的圓盤。如果不加保護就朝它凝望,眼睛會承受不了的。

薩德勒離開座椅向前走去,走過仍在爭論的天文學家們,朝車廂前部拉著門簾的隔間走去。他還沒有習慣只有正常體重六分之一的失重環境,所以格外小心地在衛生間與控制室之間的狹小走廊裏往前挪動著。

現在他看清了。觀察窗不如他預想的大,因為有些安全條款是必須遵守的。然而這個地方沒有室內光源,他的視覺就不會受到影響,終於,他看清了這片空曠的遠古大地,欣賞著它的冷艷和榮耀。

“冷”,的確。他毫無疑問地相信,盡管太陽才落下去幾個小時,窗外的溫度已經降到了零下二百度。地球上的雲層和海洋,遠遠地灑下了光輝。這光輝有一種特征,加深了這個“冷”字的印象。這是一種帶有藍綠色調的光,散發出極地般的氣息,從中感覺不出絲毫的熱量。薩德勒心想,多麽自相矛盾啊,因為這光輝的源頭恰是一個明亮而溫暖的世界。

在飛駛的車廂的前面,依托在支柱上的單軌軌道直指向東方。又是一組矛盾的現象——這個世界裏到處都是。太陽為何不是從西方落下,就像在地球上那樣?在天文學上一定有一個簡明的解釋。然而此刻薩德勒卻說不上來。接著他又意識到,這些現象歸根到底是出於偶然,如果再重新設計一個新世界,所有的一切很可能就全然不同了。

他們依然在緩緩向上,右邊有一處峭壁,遮擋了視線。在左邊——嗯,應該是南方,對吧?——破碎的地表傾斜下來,呈現出一系列不同的層次,仿佛在還原數十億年前的景象:熔巖從熔融的月球核心湧出來,固化以後形成了連續不斷的、漸漸減弱的一道道波紋。眼前的景象,能讓靈魂也為之一寒。不過地球上也有這樣荒涼的地方,亞利桑那州的荒地也同這裏一樣與世隔絕;珠穆朗瑪峰更是惡劣得多,至少此地還沒有像絕頂上那樣,狂風永不止息,吞噬著一切。

接著薩德勒幾乎大叫出聲,因為右邊的峭壁戛然而止,倒好像是魔鬼用鑿子在月面上削了一下。他的視野再不受遮擋了,可以清楚地看到北方。大自然的藝術天才全無刻意地流露出來,將地貌塑成了一件作品,讓人難以相信這僅僅是時間和空間的偶然產物。

在那裏,聳入天空的是月球亞平寧山脈的一座座山峰;隱藏在山後的太陽為它們鍍上了燦爛的光芒,像火焰一般壯美。突然間迸發出來的耀眼光亮讓薩德勒幾乎失明;他伸手遮住刺眼的光,緩和了一陣,才能夠重新面對窗外的景觀。他再次望出去的時候,窗外的面貌已經徹底改觀。不多久以前還布滿天空的星辰,消失了,他在強光下縮小後的瞳孔再也無法看見它們,即使是耀眼明亮的地球,此刻似乎也只放出微弱的綠色光芒。反射著太陽光的群山,雖然還遠在一百公裏以外,卻已經遮蓋住了其他一切光源。

一座座山峰浮在天空,如同火焰築成的金字塔,壯美而奇幻。它們似乎同地面沒有任何聯系,就好像地球上落日時分凝聚在太陽上方的雲朵。這些山峰的影子有尖銳的輪廓線,於是山坡較低的部分就隱藏在黑暗中了,只能看見火苗般的山頂。還需要幾個小時,這些傲岸輝煌的山峰才會向黑暗投降,沉沒在月球的夜幕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