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三節(第2/4頁)

  你要結束自己的生命嗎?是,請按3鍵;否,請按0鍵。

  老李按了3。

  你要結束自己的生命嗎?是。請按5鍵;否,請按0鍵。

  老李按了5。

  然後問題又顯示了兩次,肯定鍵分別是1和2,老李都按了。

  你要結束自己的生命嗎?這是最後一次提示。是,請按4鍵;否,請按0鍵。

  一瞬間,一股悲哀的巨浪沖上雲天明的腦際,幾乎令他昏厥,母親去世時他都沒有感覺到這種極度的悲槍。他想大喊讓老李按0,想砸玻璃,想殺了那個聲音柔美的女人。

  但老李按了4。

  注射機無聲地啟動了,雲天明可以清楚地看到玻璃管中那段淡黃色液體很快變短,最後消失。這個過程中,老李沒有動一下,閉著雙眼像安詳地入睡了一樣。

  周圍的人很快散去,雲天明仍一動不動地扶著玻璃站在那裏,他並沒有看那具已經沒有生命的軀體,他眼睛睜著,但哪兒都沒看。

  “沒有一點痛苦。”張醫生的聲音輕輕響起,像飛到耳邊的蚊子,同時他感覺到一只手撫上了左肩,“注射藥物由大劑量巴比妥、肌肉松弛劑和高濃度氯化鉀組成,巴比妥先起作用,使病人處於鎮靜沉睡狀態;肌肉松弛劑使病人停止呼吸,氯化鉀使心臟過速停搏,也就二三十秒的事。”

  張醫生的手在雲天明肩上放了一小會兒後拿開了,接著聽到了他離去時放輕的腳步聲。雲天明沒有回頭,但回想著張醫生的長相,突然記起了他是誰。

  “張大夫,”雲天明輕輕叫了一起,腳步聲停止了,他仍沒有回頭,“你認識我姐姐吧?”

  好長時間才有回答:“哦,是,高中同學,小時候我還見過你兩次呢。”

  雲天明機械地走出醫院的主樓。現在他明白了,張醫生在為姐姐辦事,姐姐想讓他死,哦,想讓他安樂。

  雲天明常常回憶兒時與姐姐一起玩耍的快樂時光,但長大後姐弟間漸漸疏遠了。他們之間並沒有什麽沖突,誰也沒有做過傷害對方的事,但仍不可避免地疏遠了,都感覺對方是與自己完全不同的兩種人,都感覺對方鄙視自己。姐姐是個精明的人,但不聰明,找了個同樣精明卻不聰明的姐夫,結果日子過得灰頭土臉,孩子都大了也買不起房子,婆家同樣沒地方住,一直倒插門住在父親那裏。至於雲天明,孤僻離群,事業和生活上也並不比姐姐成功多少,一直一個人在外面住公司的宿舍,把身體不好的父親全推給姐姐照顧。

  他突然理解了姐姐的想法。自己病了以後,大病保險那點錢根本夠,而且這病越往後越花錢,父親不斷地把積蓄拿出來;可姐姐一家買房沒錢父親並沒幫忙,這是明顯的偏心眼。而現在對姐姐來說.花父親的錢也就等於花她的錢了,況且這錢都花在沒有希望的治療上,如果他安樂了,姐姐的錢保住了,他也少受幾天罪。

  天空被灰雲所籠罩,正是他那夜夢中的天空,對著這無際的灰色,雲天明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好,你讓我死,我就死吧。

  這時,雲天明想起了卡夫卡的一篇小說,裏面的主人公與父親發生了口角,父親隨日罵道“你去死吧”,兒子立刻應聲說“好,我去死”,就像說“好,我去倒垃圾”或“好,我去關門”一樣輕快,然後兒子跑出家門,穿過馬路,跑上一座大橋,跳下去死了。卡夫卡後來回憶說,他寫到那裏時有一種“射精般的快感”。現在雲天明理解了卡夫卡,理解了那個戴著禮帽夾著公文包、一百多年前沉默地行走在布拉格昏暗的街道上、與自己一樣孤僻的男人。

  回到病房,雲天明發現有人在等他,是大學同學胡文。雲天明在大學中沒有朋友,胡文是與他走得最近的人——這倒不是因為他們之間存在友誼,胡文的性格與雲天明正相反,是那種與誰都自來熟的人,交遊廣闊,雲天明肯定是他交際圈最邊緣的一個——畢業後他們再沒有聯系。胡文沒帶鮮花之類的,而是拿來一箱像飲料的東西。

  簡短的唏噓之後,胡文突然問了一個讓雲天明有些吃驚的問題:“你還記得大州時的那次郊遊嗎?那是大夥第一次一起出去。”

  雲天明當然記得,那是程心第一次坐在他身邊,第一次和他說話;事實上,如果程心在以後的大學四年裏都不理他,他可能也未必敢主動找她說話。當時他一個人坐在那裏看著密雲水庫寬闊的水面,程心過來坐下問他平時都喜歡些什麽,然後他們攀談起來,並不停地向水中扔小石子,談的都是剛認識的同學最一般的話題,但雲天明至今清晰地記得每一個字。後來,程心疊了一只小紙船放進水中,在微風的吹送下,那只雪白的紙船向遠方慢慢駛去,最後變成一個小白點……那是他大學生活中最陽光明媚的一天。事實上那天天氣並不好,下著蒙蒙細雨,水面上罩著雨紋,他們扔的小石子都濕漉漉的,但從那天起,雲天明就愛上了小雨天,愛上了濕地的氣息和濕滾媲的小石子,還常常疊一只小紙船放在自己的案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