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墻裏是江湖

“你可曾後悔?”

這句話在這裏,只有三個人懂。

已經收回長劍,站在門口,穿青衫負琴的王安風,身形滄桑落拓,卻已初步有了劍心的宏飛白,站在他面前的中年劍客。

後者抿了抿唇。

他的身軀似乎有微不可查的一絲彎曲,隨即挺得更直,如同手中的劍。

他看著自己最得意的弟子,搖頭,聲音冷澈,道:

“行事如出劍。”

“我做的事情,從不後悔。”

宏飛白定定看著那張威嚴如故的面龐,呵得笑出聲來,仿佛滿是疲憊,錚然一聲劍嘯,引得眾人神經下意識繃緊,可是他卻只是擡手,將手中那柄得之於師妹的佩劍遞過去,道:

“這是師妹的佩劍。”

那劍仍舊還在鳴嘯。

復又從懷中取出斷裂成了碎片的玉牌,摩挲了下,聲音沙啞,道:

“這是師妹至死保護的東西,也給你。”

“我倦了。”

隨即踏步,朝著院落中本應該是屬於自己的屋子方向走去,肩膀和中年劍客的肩膀擦過,自始至終,一直沒有真正正眼看自己的師父一眼,而後者的身子也挺得筆直,如劍一般,不曾回眸去看。

其師母一時接受不了這個巨大的消息,幾乎昏厥。

弟子們圍在一旁,其中率先對宏飛白出劍的青年猛地站起身來,雙目微微發紅,右手猛地拔出長劍,劈斬出銀光璀璨,直接沖向宏飛白,手中之劍已經是殺招叠出,怒聲喝道:

“宏飛白!”

“師父讓你保護師妹,你就是這樣保護的?!”

另一聲更為淩厲瘋狂的劍鳴聲音響起,宏飛白手中握著自己被折斷的斷劍,回身豎直劈斬,銀光閃過,完好無損的長劍瞬間碎裂,那柄斷劍已經卡在了出手之人的脖子上,斷口緊緊貼著因為激怒而膨脹如蟒的大動脈處。

宏飛白如同被激怒的猛獸,赤紅的雙目死死地盯著對方。

後者同樣寸步不讓。

呼吸粗重而急促。

沉默對峙了許久,宏飛白踉蹌後退了一步,看了看手中斷劍一眼,笑一聲。

五指松開。

天劍門大弟子的佩劍落在地上,錚然鳴嘯。

然後轉身,沒有一絲留戀,大步離開。

先前出劍的弟子呆了片刻,突然坐倒在地,激怒散去,唯獨剩下了心中無限瀕臨死亡所帶來的難以言語的恐懼感,以及無力的感覺。

他躺倒在地,雙臂展開,原本緊緊握著的長劍也松開來了。

跌落在青石地面上,發出輕響。

雙眼看著高遠的天空,耳畔有低聲的嗚咽,突然間覺得心中升起了一種無所謂的感覺。

師妹都死了。

還要爭什麽呢?

他眨了眨眼睛。

今日風好大……

外面的大秦城池依舊祥和,院中的故事只在這裏。

王安風靠在門口有些陰冷潮濕的石壁上面,右手倒提著那柄鐵片子劍,這一行本來是為了順藤摸瓜,追尋出白虎堂的蹤跡,可是現在,看著院落之中上演的情仇,卻已經沒有了這個心思。

而那目睹失態發展的種種感情,到如今,即便是生花妙筆,千百萬字也難以抒發,可若說少,卻也只需要兩個字便能夠道盡其中百味。

淋漓盡致。

王安風嘆息。

少年子弟江湖老。

老的是心,看遍了人世間愛恨情仇,如何不老?

這個時候,他心中突然回憶起來了少時在大涼村中,在姜守一夫子門下學琴的時候,曾經看過的一首詩,內容是在寫惋惜一位官員好友平生多政績,卻被誣陷外放的事情,本和此時無幹,卻讓他莫名覺得回味,低聲吟誦。

“桃李春風一杯酒。”

“江湖夜雨十年燈。”

自墻上借力站直。

反正白虎堂,也不是必須在這裏才能夠得到消息。

少年心中嘆息,在心中向宏飛白道了一聲告辭,拎著那柄簡陋的長劍,便要轉身走出,對於此行未能如願心中並不在意,若說起來,倒是有兩分心疼自己的銀錢是真,方才走了數步,突然聽到了身後傳來了沉郁沙啞的聲音,道:

“少俠暫且留步。”

王安風認得這聲音,腳步微微一頓,轉身回看。

已經不復年輕時候風采,略微有些發福的中年劍客行出了院落,他的妻子已經因為難以承受女兒去世的噩耗而幾近於昏厥,可他看上去卻依舊如常,面容冷硬。

身軀挺得筆直。

握劍的手掌更是沒有一絲絲的顫抖。

哪怕他看到了自己的女兒,哪怕他自己的女兒也算是因為他而死去,哪怕今日他最為看重的大弟子和自己幾近於決裂。

王安風心中升起不喜。

他跟隨著幾位師父學習了許久,可是那張面具贏先生一直未曾從他這裏收回來,他從不是能夠很好收斂住真實想法的人,這一點在文士眼中,堪稱頑石,簡直愚不可及。可其余幾位師父卻覺得很是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