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傅斯恬覺得腦袋裏還是有東西在漫灌, 所有聲音都像隔了層什麽,聽不真切,又確實在響動著。

“什麽意思……”她聲音輕得風一吹就散。

傅建濤心裏也不好受, 他理解她的不可置信。他戒煙很久了,可這幾天, 他經常會習慣性地摸胸口那個慣常放煙的口袋。

他又下意識擡手摸煙, 只摸到空落落的胸袋:“她從前兩年開始不是總說胃疼,這兩年沒斷過。年紀大了不好做胃鏡,我帶她做過一次鋇餐, 醫生說沒什麽毛病, 我就帶她回去,以為沒事了。這次不是中風了, 醫院多做了檢查。也不知道查什麽, 查來查去, 查到子宮去了, 說是B超照到裏面有個拳頭大的腫塊, 沒開出來,他們也不好說。但肝那邊,也有幾顆了。壞病,應該八九不離十了。”

傅斯恬安靜地像不存在了一樣。她有一種很不真實的感覺,這種不真實的感覺, 讓她覺得平靜、又覺得茫然。

車子前進了十來米,她才再次出聲:“還能手術嗎?”

傅建濤好像也在走神, 車速都慢了下了, “嗯?”了一聲,車子又前進了好幾米,才回答:“縣醫院讓我們拿到市醫院去, 他們沒辦法。那個托你表姐夫找的熟人,看了片說太晚了,都到肝上了,這個年紀,動了手術到最後怕也是人財兩空。你奶現在這個情況,下不下得來手術台還要兩說。”

“那只能這樣嗎?”傅斯恬腦袋發鈍。

傅建濤沒說話。

十幾秒以後,他突然在路邊停了車,整個身子一動不動。疾馳而過的汽車聲中,像幻聽一樣,傅斯恬聽見他很啞很低地說:“是我沒本事。”

他寬厚的肩膀有幾不可覺的顫動。

傅斯恬從來沒聽過傅建濤用這樣的聲音說話。壓抑得變了聲。

她鼻子一下子酸了,真實的疼痛終於紮進了身體裏,襲遍四肢百骸。她很想說點什麽安慰他,可是,他又很快地動作了起來,攥著車把手要啟動車子。

老舊的摩托車發出嘶啞的轟鳴,輪子卻一動不動。傅建濤只好一腳踩在地上,一腳踩在摩托車的啟動杆上,站起身,用力往下踹。起落、起落,一下又一下,他越踹越用力,越踹越無力,踹到氣喘籲籲。

傅斯恬看著他笨拙又吃力的背影,跟著粗了鼻息,紅了眼眶。

“算了,我們走過去吧。”他放棄了。

傅斯恬應:“好。”

她說不出其他什麽話了。言語都太蒼白了。

她看著前方通明的路燈,恍惚覺得他們像落進了世界的邊緣。這個夜晚,這個世界,所有人都是彩色,只有他們,正一腳深一腳淺地走在燈光照不亮的黑白間。

一路沉默著,他們到了醫院。電梯裏,傅建濤叮囑她:“先別和你奶說她的病,她不能再激動了。我和你嬸打算過兩天帶著她的片去市裏再看看。”

傅斯恬答應:“好。”

她收拾好心情,掛上乖巧的表情,來到老人的病房前。

病房是兩人間,另一床病人不在,老人躺床上在看電視,王梅芬坐在折疊床上玩手機。

王梅芬先看到的傅斯恬,招呼她:“喲,回來啦,吃飯了沒。”

傅斯恬輕聲答:“還沒有。”說著,她看向老人,邊往裏走邊關心:“奶奶,你怎麽樣了?”

老人看起來瘦了許多,原本就高的顴骨更高了,眼窩陷了進去,面相越發尖刻了。但精神頭卻還不錯,聲音洪亮,用眼白睨她:“我以為等我死了你才會回來奔喪呢。”

傅斯恬腳步微頓,一下被刺得接不上話,心裏因她重病而生出的幾分溫情與憐愛瞬間冷卻。情緒,跌回了冷硬的現實。

“媽!”傅建濤從床底拖了張凳子出來給傅斯恬,不贊同地說,“孩子忙著考試呢,這不是一聽說馬上回來了。”

傅斯恬雙手攥著褲腿,沒有坐下,也沒有辯解。

老人上下打量著她,想到了什麽,緩和了些語氣說:“坐吧,吃了嗎?”

這個問題剛剛王梅芬已經問過了。傅斯恬又輕輕地搖了一次頭。

老人也不是真的在意她的回答。她順著自己的想法,把話說下去:“我沒啥事,你叔說我過幾天就好了,就能下地了,是一時血脈沒通。這不?”她眼睛覷向床頭掛著的輸液袋,“通血管來著呢。”

傅斯恬看她毫不知情的模樣,心裏又有些不是滋味。她指甲掐著指腹,平常地接她話:“那就好。”

老人問:“聽你叔說了吧,你爸爸快回來了。”

傅斯恬血液凝固住了。“嗯。”

“哎,總算,我這把老骨頭,也撐到這時候了。”她先是欣慰,隨即拉過傅斯恬的手,在她手背上輕拍,語重心長了起來:“你也這麽大了,書讀得比誰都多,我以前和你說的那些道理,你都記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