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童年

他感到恐懼。

他猜想, 莒犁是不是出了什麽意外。“死”這個字眼,他不太敢想。他知道覆巢之下,沒有完卵的道理。自己而今落到這個境地, 莒犁的日子不會好過。但他心裏總存著幻想。阿姐不過是個弱女子,無關緊要, 誰會跟她過不去呢?只要她服服軟, 即便吃點子虧, 也就過去了。而今世道,只要能保全性命,榮華富貴, 又有什麽打緊。

他這樣想的時候, 心裏會輕松了一些。然而很快,他又會重新陷入痛苦。皇帝淪為階下囚,公主又會有什麽好下場呢?亂世之中的女子, 即便金枝玉葉,也不過是男子的玩物罷了。阿姐的脾氣, 又怎會服軟。

他在反復的痛苦中, 陷入了絕望。

他想死。

死了就不必痛苦,不必受那麽多煎熬。他將盛水的碗摔碎, 撿了一塊瓷片。他將瓷片最尖利的地方抵在自己頸部的動脈,感覺到自己血脈在跳動, 他又有些下不去手。他強迫自己狠下心,伸出胳膊, 用瓷片在手腕的脈搏處劃了一道。溫暖的血液頓時如泉水一般湧了出來。他沒覺得疼, 只感覺渾身輕飄飄,松了一口氣。他背靠著墻,坐在冰冷的囚室, 伸展著手臂,任由鮮血流淌。他閉著眼睛,等待死亡。他感覺身體虛弱,精神也漸漸衰落,意識陷入了昏迷。他以為自己已經死了,然而等他醒來時,他發現自己依然處在這間囚室。他四肢劇痛,疲憊無力,連起身都艱難。手上的傷口已經被血凝住了。

他想了很多種死法,割腕,用衣帶上吊,絕食,卻總是不成功。他想要死,又害怕死的難看,害怕把自己弄的半死不活,反而受罪。死了好幾次,又沒有死掉後,他又看開了。他想上天讓他落到這地步,卻不肯讓他死,總有不死的道理。既然神明讓他多活一天,那他便活一天。他又重燃了生的希望,竭力想要活著。

臘月的天很冷。

他從來沒有經歷過這麽寒冷的冬天。地上總是冰的,呵口氣,便是一團白霧。囚室中彌漫著一股餿味兒,賀蘭麟禁止他離開這間牢房,屎和尿都在馬桶裏。排泄物的味道讓他感到羞恥不堪。看守的士兵,在牢房裏放了一只水壺,和兩個破碗。到吃飯的時候,便端著竹筲來,從牢門外丟進兩個饅頭,用手哐當拍一下,吆喝一聲:“吃飯了。”那語氣,仿佛在喂狗。

他待對方離開後,才拖著孱弱的身體,從墻角爬起來,慢慢挪去,撿起地上沾了灰的饅頭,就著冷水慢慢咀嚼,硬逼自己吃下去。

他冷的厲害。饑餓、寒冷,他的頭痛症發作,夜裏無法入眠。他跟守衛請求,想乞一塊頭巾禦寒,對方拒絕了,他只能靠苦熬度過錐心蝕骨的漫漫長夜。

他總是半夢半醒。

他夢到在任城王府的童年。他記憶中的家。王府又大又冷清,那麽大的房子,卻沒幾個仆人。母親親自織布,裁縫,給姊妹們做衣服穿。

夢裏的他,剛五六歲,剛開始讀書寫字。他剛背會了第一首詩,是詩經裏的《蒹葭》,他將詩抄寫了一張紙,高興地拿去給母親看。母親正在房中織布。是家裏自己養的蠶,自己繅的絲,他也不知道身為王妃的母親為何要做這些苦力,但好像從他生來就是這樣的。母親看了詩,點點頭說好:“去找阿姐玩吧。”她叫:“莒犁,把弟弟帶去玩。”然後便不理他了。

母親很忙,白天沒空哄他。他只好失落地牽著阿姐的手離開。

他其實想哄母親高興,想讓母親笑一笑的,他不知道為什麽,母親從來不笑。總是嚴肅著臉。

他為此感到很憂愁,總是千方百計,想逗母親笑。他拉開嘴,翻出下眼皮兒,沖母親做鬼臉。母親皺眉驅趕他:“別鬧。”

他摘了春天裏的鮮花兒,送給母親,母親說:“要這幹什麽,拿出去丟了。”

母親總是不高興。

他不知道為什麽。他覺得自己表現的不夠好,讀書不夠用功,所以母親不喜歡。可是他努力讀書,努力聽話,母親還是對他冷冷淡淡。

他覺得母親不愛他。

母親愛大哥,跟大哥說話,總是語氣溫柔,充滿關切。他時常在旁邊觀察,聽他們說話,看他們眼神。

母親也愛阿姐。阿姐總是最了解母親的心思,能幫母親料理家務,排憂解難。母親總誇她,什麽事都跟她說。

母親愛雲祁。雲祁是嫡長子,十三歲了,長得模樣像父親,母親對他寄予厚望,總是關愛地撫摸著他的頭,說:“你父親的家業,以後都要靠你來繼承。你要像他一樣。”

他隱約覺得,大概是自己太年幼了。哥哥姐姐們年紀大,都懂事。他們好像是母親肚裏的蛔蟲,知道母親的心事,母親也愛他們。但自己全然不了解。他好幾次,看到母親跟阿姐還有哥哥他們,在一塊說悄悄話,默默掉眼淚。但這些話,母親從不對他說,也不在他面前掉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