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不破不立

阿福毫不避諱地直視著這個看起來年輕英俊, 卻讓人心生恐懼的男人。

“太原王身上,殺戮氣太重。”

賀蘭逢春聞言愣了一下,沒想到她這麽直接。

阿福知道這人蠻橫不講理, 索性也就不客氣了:“而今天下,欲取太原王頭顱者, 十之八.九。太原王是龍騰虎躍的命格, 一貫兵行險著, 劍走偏鋒。雖能得天獨厚,把握機運,卻也時時刻刻將自己置入險境。太原王這樣的人, 成則為王, 敗則為寇。雖能大富大貴,卻也容易給身邊的人帶來災禍。韓福兒經不起風浪,只想嫁個平平常常的人。”

賀蘭逢春先是臉色嚴肅, 隨即又慢慢緩和下來,饒有興致笑道:“你說我殺戮氣重, 這個我認。死在我手上的人命, 沒有十萬,也有八千。這其中還有不少是有名有姓, 了不起的大人物。碰到了我,算他倒黴。”

“你說我兵行險著劍走偏鋒, 我也認。”

賀蘭逢春其實挺意外,她一個不幹事的小女子, 對自己會有這樣的認識。

外人都說他賀蘭逢春蠢, 在河陰殺了那麽多人,得罪了全天下,給自己招了那麽多敵人, 是愚蠢至極的行為,只有賀蘭逢春自己知道:“我若不劍走偏鋒,別說當太原王,恐怕現在連骨頭都叫人啃食幹凈了。”

他後背寒涼,輕輕一哂道:“你知道河陰之變時,是什麽情形?我只有兩萬人,可你知道我周圍的敵人有多少人?禁衛軍的人,葛榮、尉遲就德的人,蕭寶夤的人,還有那些宗室諸王、世家大族的人馬,加起來幾十萬上百萬。跟他們比,我賀蘭逢春算什麽?太後早已經是眾叛親離,人神共棄,他們卻一個個按兵不動,偏讓我去勤王,無非就是害怕棒打出頭鳥罷了。我知道他們想的是什麽,他們想著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太後是蟬,我和陛下是那螳螂,他們要做那葉底的黃雀。我豈能讓他們得逞?”

“有道是富貴險中求。”

他道:“要想成大事,必要舍得一身剮。朝廷那些人,一個個都居心叵測,等我看我身敗名裂。他們誰也想不到我會那麽做,將他們一個個全殺幹凈。此乃一箭雙雕,一者,鏟除這些後患,借此威懾天下。二者,北邊諸鎮,視朝廷如仇讎,視這些洛陽貴族如酒囊飯袋。在那些義軍眼裏,朝廷這些貴族,都是貪官碩鼠,巴不得他們全死了才好。我殺了他們,正好可以贏得北方的人心。不然你以為六鎮和河北叛亂這麽多年,一直擺不平,怎麽河陰之變後,我就能輕易將它平定?”

阿福有些意外道:“太原王不常對人說這些話吧。”

這本應該是諱莫如深的東西,哪怕是對心腹下屬,也不好直言,不便揣測的。

賀蘭逢春瞄了她一眼:“你在陛下身邊朝夕相處,形影不離,恐怕知道的事也不少。同你說說也無妨。”

阿福搖頭:“我只是個奴婢,連皇後都不知道的事情,我怎麽可能知道。”

賀蘭逢春道:“你不會以為我會真的信你‘只是個奴婢’這種話吧?陛下待你,非同一般,連皇後都心生妒忌,多次在我面前抱怨,說陛下太過寵幸你。皇後的話總不會有假。”

阿福道:“皇後性子多疑善妒,太原王其實應該勸勸。陛下每日殫精竭慮,忙於朝務,幾乎沒有時間親近後宮,更別說理會一個小小婢女。”

賀蘭逢春再次吃了一驚。因為她接話很快,而且看起來毫無猶豫,語氣十分堅定,並不像撒謊的樣子。賀蘭逢春幾乎有點懷疑皇後真的是小題大做了,畢竟雲郁不近女色是事實。

賀蘭逢春再次將話題拉回。

“我倒想問你。”

賀蘭逢春道:“剛才你說,天下要殺我的人,十個當中有九個。這九個人裏面,包不包括陛下?”

阿福道:“天下最不想讓太原王死的人,恐怕就是陛下了。”

賀蘭逢春其實想從她這裏試探一下皇帝對自己的態度。她回答的還是這麽快,這麽肯定。

賀蘭逢春心裏稍安了些,執了杯繼續飲酒。

“我當時若不殺人,情勢會更難控制。只是放跑了一個雲顥,就引來了陳慶之,鬧出了這麽大的動靜。你知道朝中當時有多少諸王?多少人在覬覦皇位?西晉八王之亂,正是因為皇室內亂,賈後趁機弄權,殺了湣懷太子,才引得諸王輪番登場,爭奪權柄。結果是八王相繼送命,中原板蕩,神州陸沉,上百萬生靈塗炭。最後是晉室覆滅,中原衣冠士族,紛紛南渡。自那以後兩百年,中原殺戮不休,百姓再無安寧。白骨露於野,千裏無雞鳴,你當那只是詩中所寫?西晉太康年間,何等盛世?自此兩百余年再不復現。亂世君臣,其命也如豬狗。今日還頤指氣使,明天就身首異處。貴族如此,惶論庶黎蒼生。只因我魏國統一中原,才勉強有了這一百年的短暫安寧。高祖皇帝為了打擊外戚,大肆分封諸王,情形跟西晉太康年間何其相似?朝中有兵有權的封王不下十個,樂平王非高祖後嗣,有何資格繼位?朝中跟他一樣出身的封王就有十多個,憑什麽是他?你當其他諸王心裏不會這麽想?更別說還有個任城王。任城王是他兄長,他有何資格越過嫡兄,後來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