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不移

那是一封蕭衍的親筆信。

熟悉的字跡, 正是那個曾經被他叫做父親的人。

蕭贊將信藏匿在袖中,輕輕折回臥房。

莒犁坐在床上,正手裏拿著一雙小虎頭鞋子, 怔怔地撫摸著發呆。她頭發也沒梳,穿著單薄的褻衣, 臉色有些蒼白。丫鬟拿了藥在一旁勸, 她只不肯喝。丫鬟看到蕭贊進門, 愁眉苦臉,露出無奈的表情:“駙馬,公主不喝藥, 也不肯吃東西。”

蕭贊接過藥碗, 柔聲吩咐道:“你出去,我來吧。”

丫鬟出去了。

蕭贊坐到她身邊去,先將藥碗放在床邊的幾案上, 再伸手拉著她冰涼的手,另一只手從背後繞過去, 摟著她的腰, 輕輕地撫摸安慰著:“怎麽了?又想起不高興的事了?”

“好不容易才好起來。”

蕭贊抱抱她,安慰她, 也像是安慰自己,道:“而今雲灝和陳慶之也敗了, 陛下也回京了。你就放寬心吧。等養好了身體,就能見他了。”

莒犁道:“我知道。我只是心裏難受。”

她閉著眼, 依戀地投靠在他的肩膀上。

這兩個月來, 莒犁一直沉浸在悲痛中。

兩人剛到齊州不久,就發生了雲灝入洛的事。莒犁那時候,剛懷了兩個月身孕。蕭贊也沒料到這事對她的刺激這麽大, 當時外面傳言,雲灝登基,雲郁死了。莒犁急得不得了,每天食不下咽,睡不安枕,又無計可施。可能就是驚懼太過,動了胎氣,有一天晚上突然出血,蕭贊慌忙請了醫生來看,就說小產了。

那孩子在肚子裏還沒成型,就是個血塊。

心如刀割。

醫生只說是思慮太過了,導致心氣郁結,讓平日裏多出去走走,散散心,另外給開了幾服藥養著。蕭贊暗地裏尋思著“思慮太過,心氣郁結”這八個字,就覺得惆悵無奈。

怎能不郁結。

她是魏國的公主,命運生死,全系在她那個皇帝弟弟身上。弟弟丟了皇位,送了命,自己這條命也只是早晚的事。生與死,榮與辱像一把利劍懸在頭上,隨時可能降下。男子漢尚且朝惶夕恐,膽顫心驚,何況她一個弱女子。一直活在死亡的陰影裏。先是父親被殺了,接著長兄病死,接著母親又病死。賀蘭逢春入洛,她兩個兄弟慘死在河陰,屍骨無存,面目全非,而今在世上只剩這一個親人了。

尋常女子,出了嫁,尚且有夫家能庇佑。她嫁的這個丈夫,卻跟她一樣,生世如轉蓬,也是個飄零無根的人。

嘴上不說,心中卻無一刻不仿徨憂慮的。

蕭贊同她一樣,都是皇室出身,怎會不明白個中的苦楚。

蕭贊這兩個月,可以說是心力交瘁。

每日除了要處理衙門的日常公務,打聽雲郁那邊的消息,還要應對拉攏那些地方豪強,防止雲灝從洛陽派兵偷襲。雲郁賀蘭逢春的事,他幫不上忙。他剛到齊州,手上無兵。州郡的官兵、豪強對二主相爭的事都持觀望的態度,沒人願意出兵。他只能盡量穩住自己治下的這幾個州郡,防止他們順風起浪,跟著雲灝一起造反。另外,選派了五百名官兵,前往安陽護駕。這已經是盡了最大的努力。他手下總共連一千個能聽命的士兵都湊不到。

要應對這些千頭萬緒的事,已經是耗盡心神。莒犁又生病。每天回到房中,看到她躺在那,虛弱憔悴的樣子,仿佛奄奄一息,那一顆心就懸在半空中。他很害怕她會死了,害怕剛剛得到的幸福生活,會像夢一樣破滅。其實他們成婚不過半年,感情能有多深呢?表面上親熱。但很有心思想法,他不會對她說。他知道她也一樣,在防著,避忌著自己。可那種幸福的感覺是真的,他已經忘了自己多久沒有那樣緊緊地抱過一個人。多少個夜晚,他一個人,孤枕冷衾,寂寞寒涼,好像一個人乘著小舟,行在漆黑的海面上。春天數著落花,夏天聽著蚊蠅響,秋天數著落葉,冬天望著雪花,世界靜止的,只有他一個。而今回到房中,有人噓寒問暖,熱了有人替他擦汗,冷了有人給他添衣。問渴不渴,餓不餓,端茶遞飯。夜裏進了被窩,有個人可以摟著、抱著,尚有人間的美好和極樂可以體會。

他有時候會偷窺她。進門前,先躲在暗處,偷偷看一眼她。他偷窺她的時候,總是會被她的美麗驚到。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似畫裏的一般。他不敢相信世界上會有這麽美麗的人,更不敢相信她會是自己的愛妻。

他看到她學著做女紅,擺弄著嬰兒的小鞋子,小衣服,他的心又漸漸溫柔暖熱起來了。不管彼此有什麽隔閡,他們夫妻是真的,她肚子裏孕育著他的骨肉。

他沉浸在即將要做父親的喜悅當中,沒想到卻是個打擊。

他抱著妻子,撫慰了一陣:“別想那麽多了。咱們還年輕,以後日子還長呢,想生幾個,有的是機會。總算陛下有驚無險,該慶幸才是。你趕緊恢復了身子,下個月,跟我一道回京述職。陛下恐怕也久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