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撤與不撤(修文)

賀蘭逢春親自出戰, 率五千人猛攻河橋。然而這場仗,打的著實是艱難。

陳慶之下令死守。

傷亡慘重。

蕭衍不肯增兵,對陳慶之來說本是劣勢。但陳慶之向來是個果斷狠辣之人, 既知斷了後援,索性就豁出去了, 鼓舞眾將士, 說:“而今朝廷沒有給咱們派兵。咱們孤軍一支, 深入敵國,而今陷入重圍。一旦戰敗,咱們無路可退, 必死無疑。你們若是想活命, 想回家去,想再見到自己的妻兒,就給我打起精神來。打贏了這一仗, 我一定帶你們回鄉。”

這些士兵們,遠道而來。雖說都是經歷慣了流血和殺戮的, 可哪個又不是爹娘生父母養的?漢人從來都講落葉歸根, 想到有可能會戰死異鄉,眾將士一個個都哀聲哭泣。

陳慶之讓軍中的書吏, 發給每個士兵紙和筆,讓他們留好遺書。不會寫字的, 讓書吏幫忙代筆。士兵們各自將自己身上貴重的財物和書信一起拿出來,交給他們最信任的將軍保管。

一日下來, 死亡過千。

是夜, 陳慶之清點完了死者和傷員,重新安排好了防守,做好了明日的戰鬥準備。他回到帳中, 對著手邊的傷亡名冊還有那堆成山的一摞摞遺書,心情沉重的仿佛壓著一塊巨石。

打了一天,賀蘭逢春撤退了。看起來似乎是自己勝了,但他心中的預感非常不好。他自從帶兵以來,從沒經歷過這麽慘重的傷亡。

屍橫遍野,血流成河這樣的事只有親眼見到,親身經歷,才知道有多殘酷。

這才是第一天。

接下來的戰鬥,讓他感到巨大的壓力。

他意識到,不管這一仗是勝還是敗,他手下這些士兵中的大多數,都會死。

死在遙遠的異鄉。

無法由親人安葬,魂魄永遠回不了故土。

不論對魏國人,還是梁國人而言,這都是最可悲的事。南北兩國風俗不同,但有一樣,都信佛。他們相信來生,相信人死了會有魂魄。要有親人收屍,為他們超度,這樣才能轉世投生。可若是死在異鄉,就注定只能做孤魂野鬼,再無法投生。

他是個天生的軍人。

他會打仗,會用兵,但他不懂政治。

蕭衍派出這七千人北上,就已經把這些士兵們作為棄子和犧牲品。這是帝王的謀略。對於皇帝來說,七千人算什麽?為了實現帝王的目的,犧牲七萬人也不算多。可是作為一個軍人,他得對自己的士兵負責。他自始至終只是想打勝仗,為國建功,用最小的代價,換取最大的勝利。

他從沒想過要讓自己的士兵全部去死。

作為一個軍人,這是他最不想看到的。

如果早知道這一趟北上,是注定的犧牲,他還會來嗎?如果陛下早告訴他,他們的目的,從來不是征服這片中原,而只是無意義的攪局。沒有為國立功的喜悅,沒有軍人保家衛國的光榮,沒有正義。只是充當一根攪屎棍。而他們要付出的是生命。

這些士兵,是出於對他們將軍的信任才願意千裏迢迢的北上,來打這樣一場仗。他們相信,只要跟著自己的將軍,就能打勝仗。他們怎會預料到結局會是一場全軍覆沒?

他無法恨蕭衍,只是覺得心中的那團火苗在漸漸熄滅。

他對著帳中的一盞孤燈,一杯殘留,若有所感。他手拿筷子,敲擊著酒杯,跟著節奏,緩緩唱起了一首古老的軍歌。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略帶沙啞的歌聲,徐徐傳到了帳在。守帳的士兵們聽見了,不知是誰起的頭,也跟著唱起來。一傳十十傳百,士兵們都受了這歌聲感染,也都紛紛跟著唱起來,一時,粗獷的歌聲響徹軍營。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月光映著將士們的白袍,如雪如霜。

滿營悲聲,仿佛是唱給自己的挽歌。

賀蘭逢春一日之內,發動了五次猛攻,死傷慘重,折損過千,硬是攻不下河橋。韓烈也負了傷,胳膊中了流矢。

“太原王,這麽打下去不是辦法。”

韓烈按著負傷的胳膊,臉上也分不清是血還是汗:“咱們的人不熟悉水戰,河上風浪太大,戰船又容易搖晃。何況咱們的人比陳慶之多不了多少。他們現在是死守,這些南面來的蝦兵蟹將,一個個拼了命似的。再打下去,咱們的人都要打沒了。”

韓烈也是從戎多年,老於行伍的了。打了半輩子仗,就沒見過這麽強勁的對手。一般人打仗,即便是再不怕死的人,那也還是惜命的。沒有說誰打仗就是為了送死,不要命,扛著人頭就往上沖。也是要衡量敵強我弱,再決定是戰是走。只有敵人害怕了開始退縮,就是殲滅對方的最好時機。

可陳慶之這幫人,估計也是知道這仗若敗,必死無疑,所以一個個都卯了命似的拼殺。瘋了一樣,沒有一個後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