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歪脖子樹

雲郁立在帳前, 望著遠處漆黑一片的原野。

清冷的月亮懸在一片楊樹林的梢頭,天上散落著幾顆星星,光芒黯淡。除此之外, 一片死寂,看不到任何燈火。

前方有一棵歪脖子樹, 他越看這樹, 越覺得這樹怎麽適合上吊。

河陰之變, 一敗塗地。而今又被人趕出洛陽,一無所有,惶惶如喪家之犬——換做任何一個皇帝, 都該抹脖子上吊了吧。他懷疑這棵歪脖子樹是特意讓它生長在這, 目的就是為了等自己有一天走投無路,好來此地吊死的。

命運這回事,上天早就盤算好了。當你以為自己一切夠糟糕時, 總會有更糟糕的事等著你。

但他為何、怎麽、偏偏就是不想死呢?

大概是從小受的挫折多了。雖然出身貴胄,但父親被君王所殺, 從小就是皇帝的眼中釘。沒有父親, 家裏又窮,沒有生計, 母親節衣縮食撫養他長大。八歲進宮伴讀,見慣了太多死亡和殺戮, 看過無數次血濺宮廷的情景。類似雲祁、雲岫那樣的事,他在河陰之變前看過不下三回。有他的仇人, 也有他的恩人。他喜歡的, 討厭的,最後都逃不掉一個被亂刀砍死的下場,早就習慣了。正是死亡太容易, 所以他才越要好好活。

他知道而今自己,已經儼然是個笑話了。

河陰之變,他已經當了一次笑話,而今是第二次成為笑話。而且比河陰之變還可笑。但他離奇的,並沒有十分悲痛,心裏反而很平靜。他懷疑自己已經臉皮厚到有辱斯文,不知羞恥的地步。又或許,是因為已經沒有東西可以失去了。權勢、地位,這種東西,本就約等於無。登基這一年裏,他並沒有享受過帝王之樂。每日只有辛苦勞碌。皇帝富有天下,可自己也沒吃過什麽好東西,每頓就是兩三個菜,時常還吃不下。遇到煩心的事,一整天都吃不進去飲食。每天睡兩三個時辰,有時候連兩三個時辰都沒有。都說皇帝後宮三千,他也想象不來那是什麽滋味。他一個月也難得找女人快活一下,大多數時候即便佳人在側,也感覺有心無力。每天都是累的直不起腰,根本沒有心思想那些。親人……他已經沒有親人了。這樣的皇帝,真的是不當也罷,當不成也沒什麽可惜的。他只是習慣性的活著罷了。除了死亡,沒什麽是不能承受的。

他望著那棵歪脖子樹,一時想了很多。

唯獨沒想起韓福兒。

韓福兒,對他而言,那已經是夢裏的事了。緊繃的精神需要釋放,枯燥的人生,需要一點兒調劑。那只是他在兵荒馬亂的日月,在索然無趣的宮廷中偶然午睡時所做的一個有些淫.穢的春.夢。他是個男人,他需要快慰,需要同女人調情。醒來就過去了。來如春.夢了無痕,去似朝雲無覓處。他而今連做春夢的心思也沒有了。

楊逸提著一盞油燈尋覓過來,見他他一個人孤零零站在黑夜裏,心事重重。楊逸將燈交給左右,又接過侍從手裏的銀狐裘披風,走上前,披在雲郁身上。

雲郁扭頭,望著身上的狐裘:“弄幹凈了?”

楊逸以為他情緒很低落,沒想到他語氣還挺平和的。這件披風在路上滾了泥臟了,楊逸拿去清理的:“拿馬毛的刷子刷了刷,用布沾了水擦拭了,總算幹凈了。夜裏冷,陛下先穿上吧。”

而今也是狼狽,連換身的衣服都沒了。

狐裘穿在身上,稍稍暖和了一些。雲郁道:“今年是幾號了?”

楊逸說:“九號。”

雲郁道:“十天了。”

楊逸道:“太原王很快就會趕到的。還有雲天賜,駙馬那邊,說不定就在路上了。再等幾日。”

楊逸怕他著涼:“外面風大,怕要下雨了。陛下還是早些回帳中休息吧。”

雲郁若有所感,指著前面那棵歪脖子樹,吩咐道:“你去,叫上兩個人來,把那棵樹給朕砍了。”

邊上一個侍從不解,插話道:“這樹好端端長在這,砍了做什麽?”

雲郁道:“朕看它不順眼,砍了吧。”

那侍從見說錯了話,頓時不敢吭聲了,立刻去找人砍樹。

回到帳中,侍從捧來飯食。豆子煮的飯,是百姓家最常見,對貴族來說卻是最粗陋的食物,連下人都不吃餓。雲郁卻並未露嫌棄之色,端著碗速速扒完。那豆殼硬的直梗在嗓子眼裏,用了大勁才咽下去。雲郁讓楊逸點起蠟燭,拿來地圖,將高道穆、雲微等人叫進帳中,又開始議事。

落英這些天是嚇怕了,跟著雲郁一塊逃命,一路受了奇罪。到了安陽縣,又是住在這簡陋的帳篷裏,夜裏蟑螂老鼠出沒,吱吱亂響。睡的床被是一股受潮發黴的味,吃的百姓家粗劣不堪的食物,跟吃豬糠似的,吃的她火氣是一天比一天大。夜裏憂慮的睡不著,躺在床上煎熬,又聽到外面一陣“哢、哢、哢”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