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的它,同樣也是一朝的首都,那一朝叫作大明。那一年,我還是一名小小的大明錦衣衛。

錦衣衛的前身是洪武大帝朱元璋的親軍都尉府,統轄儀鸞司,掌管皇帝的儀仗和侍衛。朱洪武真是個人物,為了鏟除功臣異己,錦衣衛就成了他手中最強大的武器,與後世德國的秘密警察一樣,他們無孔不入,權勢滔天。洪武年間震動朝野的胡惟庸案和藍玉案,背後都是錦衣衛在為皇帝搜羅證據、監視偵查、嚴刑拷打,永遠做著見不得人的事情。

大明朝,錦衣衛起起落落,但對草芥小民而言,這三個字永遠與恐懼相連。只要街上出現身著錦衣華服、操著京師口音的人,所有人都會退避三舍,好似避讓著瘟神,就算你是貴為一品的當朝首輔,也要對只有正三品的錦衣衛指揮使畢恭畢敬。

因為我們是鷹犬,皇帝的鷹犬。

何為鷹犬?獵鷹走狗,為主人追逐獵物,然後把它們的屍體乖乖銜回交到主人的手裏,去乞求那一點點殘羹冷炙。有些人是為了那點恩舍自願做一名鷹犬,而有些人是生來就要做鷹犬的,比如我。

當時朝廷把全國百姓劃成了十等,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醫、六工、七獵、八民、九儒、十丐。其中戶籍又分民籍、軍籍、匠籍,這三種戶口分別被戶、兵、工三部統轄,此外還有最低賤的樂戶,也就是當時的娼妓、歌女等等。

我就是軍籍,而且是錦衣衛軍戶。所謂軍籍,就是說這家裏世世代代的男丁,都是要去當兵的。從我記事起就知道,我爹是一名錦衣衛校尉,以後我也會是一名錦衣衛。

校尉算是錦衣衛裏最底層的官職了,上面還有小旗、總旗、試百戶、百戶、副千戶、千戶、鎮撫使、指揮僉事、指揮同知,位於最頂端的才是指揮使。

只可惜我爹到死那天,也只是個小小的校尉。

我到現在依然還記得那個冬天的清晨。

那年我才九歲,住在朝陽門內的一條小胡同裏。前一晚下了整夜的雪,都快把破舊的屋頂壓塌了。早晨起來,我娘帶著我去門前掃雪,剛剛推開街門,娘手裏的掃帚啪地就掉在了地上。

我看她傻愣愣地望著胡同口,也跟著看。日頭還沒完全升起來,雪映在眼裏都是淡藍色的光。

一輛馬車停在胡同口,這裏太窄,車進不來。三個和我爹穿著一樣官服的人下了車,他們的臉仿佛被凍僵般麻木生硬。其中兩個從車廂裏擡出一張門板,上面躺著我爹硬邦邦的屍體。

他們把他擡到了門口的雪地裏放下,領頭的那個面無表情地甩下了兩吊銅錢,然後就離開了。他們的官靴踩在雪地上,卻連行腳印都沒有留下。

那個早晨我娘一直在號啕大哭,整條胡同裏沒有一戶開門,可我知道他們都在門後聽著。一個朝廷的走狗鷹犬死了,他們在背後樂還來不及呢。

但我卻一聲都沒有哭出來,只是坐在我爹的屍體旁邊,一動不動地看著他。風很冷,雪很冷,我爹的手比我身上還要冷。

他其實算不上什麽好人,更不是個好父親。他愛喝酒,喝醉了會用藤條打我和我娘;愛賭錢,賭到家徒四壁,死了都沒有一副好棺材容身。可我一直在想,就算他有百般的不是,也不應該死得這麽不明不白,一句話都沒有留下,像條凍死在街上的野狗。

後來我明白了,鷹犬的性命,在主人眼裏根本一文錢都不值。

可我當時卻沒有任何悲傷,我只是很怕。我並不怕眼前這個死人,而是怕有一天我會弄得跟他一樣的下場。這身官服遲早是我的命運,我不想就這麽被命運吞沒。

可我又能靠什麽?想來想去,心裏那個單子上只有一個名字,就是我自己。

從那天起,我這一生再也沒有掉過眼淚。

沒過幾年,我娘也死了。我一個人靠著一點點撫恤金活了下來,撐到了成年,終於繼承了我死鬼老爹的官職,成了一名錦衣衛北鎮撫司衙門裏的校尉。和所有的衙門一樣,這裏照樣有黨爭派系,有貪腐賄賂,鷹犬和鷹犬之間是一定會互相傾軋的,因為這裏所有人都是一身臟水,一旦你的主子認為你毫無用處,或是懷有二心,那你連退出的機會都沒有,只有一死。

想要在這個地獄裏活下去,只能一步步向上爬。

我此時依然和幾年前那個雪地裏的孩子一樣,整個世界只有自己能幫自己。

我沒有錢去讀書,也沒有錢去投名師習武,更沒有錢去巴結上司。我能做的只有比別人更努力,領了餉銀就去請先生教我識字;替別人做最沒有油水的差事,為的就是能讓同僚們隨便教我幾招硬手的功夫;我給上司做那些最低賤的活計,只是為了讓他記住我的名字,對我有所青睞。“給大人洗腳的奴才”,人們在背後都這麽稱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