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穆媄(第2/4頁)

終於,那個我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到了。

那天清早,仆人們開始替我梳妝,為我打上江南的胭脂,西域的水粉,穿上蘇繡的大紅嫁衣,用珍珠裝飾的大紅蓋頭蓋上了我的臉。下人們在屋子裏走來走去,臉上都掛著喜氣的笑。大門外小廝們準備好了幾千響的紅衣炮仗,只等著我的新郎騎著高頭駿馬,擡著八擡大轎出現在巷口。我坐在床上,雖然眼睛被蓋頭蒙住了,只要等著炮仗響起時就能知道是他來了。

可我等了好久,仿佛過了好幾個時辰那炮仗都沒有響。身邊卻漸漸安靜下來,沒有人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麽。等我摘下蓋頭時,天色已近黃昏。我坐在床上,眼望著空曠的院子,嫁妝還都堆在那裏,可院子裏的人已經走光了。

我傻傻地坐在那裏,就是你剛才走過的那個門檻,整整一夜,他始終都沒有出現。

第二天有人來了,是那個接我進京的秘使。我急切地問他究竟發生了什麽。他告訴我,我父親和哥哥們已經因為謀逆被抓,皇帝念我家歷代守土有功,免了他們死罪,卻要撤職發配。我現在也是個罪人,不得離開這間屋子。

我像是掉進了冰湖裏。父親一向軍紀嚴明、為國盡忠,哥哥們也都以他為楷模,怎麽會忽然發生這樣的事情?

從那天起,我就像囚徒那樣被關在這座宅子裏。我唯一的指望就是我的未婚夫,我堅信他一定會來這裏帶我離開這裏。他曾經跟我提起過,他想要離開他父親的羽翼,離開京城去過自由的日子,他一定會來的!

師父早就看穿我了,我頭發細長,心思也細長,逃不過癡字。

可是他沒有來。後來我才聽好心的下人們說,我將要出嫁的那一天,聖旨剛好傳下,我本來也該被發配充軍的,卻是他拼了命向他的父親求情,才保住了我。不過他也答應了他父親的條件,永遠不再和我見面。

我躺在床上,淚水從臉頰不斷滑下。其實我並沒有悲傷,我實在歡喜得很,我終於知道他心裏還是有我的。他並沒有拋棄我,他是有苦衷的。我要做的只有等下去,等到某一天,我們終究會再見面的。

這一等就是十年,十年裏我夜夜都會夢到他,夢到和他白頭偕老。

癡心是種毒啊,我已經深受其毒,自己都察覺不到了。

十年時間能讓人養成很多習慣,比如每天對著一根屋梁講話。十年時間也能讓一個國家發生很多事,我的父親兄長早已沒有了音訊,不知生死。而他們曾經對抗的敵人卻不斷地摧毀著這個王朝的根基。

直到有一天,門外的看守忽然不見了,他們走得很匆忙甚至扔下了兵器和鎧甲。一支軍隊從門口經過,他們打的旗號有一個鬥大的“闖”字。

那天晚上,皇帝殺死了皇後和公主,登上煤山自縊殉國。

王朝變了,街上戒了嚴,一切仿佛還井然有序。他還好嗎?我們還能再見面麽?我每天都在想。

終於讓我等到了再見面的那一天。

闖王的士兵們包圍了宅子,如林的刀劍間,一個萎靡的中年男人被推了出來。為首的武官吐了口吐沫在他臉上:“不是說還有金銀麽?怎麽是個娘們?”

“她爹曾經和闖王為敵,你們把她獻上去肯定能有重賞。”男人佝僂著背,像一只夾著尾巴的野狗。

“沒想到你小子還留了一招啊!”武官一腳把他踹倒,士卒們無情地嗤笑著。

“軍爺,能給的我都給了,求求你放了我的家小吧!”男人像塊爛泥似的趴在地上不住地磕頭。

“好說好說,留你條狗命不是問題。”武官踩著他的肩膀,走到我門前,“小娘們挺俊的啊,還要讓軍爺動手麽?”

“不需要,不過請軍爺容我說句話。”面對這一群豺狼,我沒有任何反抗的機會。可我只想弄清楚一件事,一件從他們進門開始就在我心中不斷翻湧的事。

“你......”我感覺自己的身體都在顫抖,“擡頭看我一眼。”

趴在地上的男人急忙扭過頭去,不敢看我的眼睛。武官嘻嘻哈哈地抓起他,扭著他的脖子放在我面前。和那雙黯淡無神的雙眼相對時,我想起了一個人,那年他掀開了我的轎簾。

人有時很奇怪,很悲傷的時候卻真的哭不出來。我微笑著請士兵們等我收拾一下,獨自回到房裏,關好了房門,把一條白綾投在那根陪我講了十年夢話的屋梁上。

十年前,我等了整整一天,什麽都沒有等到。十年後,我等了整整十年,卻等到了這樣一個結果。已經沒有什麽能讓我繼續活下去的理由了......

癡心真是一種毒啊,你沒變,可他變了,這天下都變了。說好了兩個人要同行的,你一直相信他會跟你一起走,所以你再苦再累也要走下去。結果他悄無聲息地地停在你背後,你越走越遠,最後只剩下孤零零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