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回 馱馬暗導兩夫妻 兄弟悲全二老親(第2/3頁)

當下音音在燈光下與兩位旅客見面,她雖已老眼昏花,但還看得清楚,於是慌忙趨膝向前說:“這不是力二郎和尺八嗎?真沒想到!”被她這一聲喚,二人吃驚地擡頭看看,一齊拍著膝蓋說:“萬沒想到,這家的主人竟是母親大人。方才在外面坐著聽您講話,也許由於您過分勞累,嗓音都啞了,再加上燈光暗淡,在那裏看不清楚,竟將自己的老人當成外人,請恕我等失禮。已有一年多未來看您,頭發都白了。想到您經受的苦難,實令人難過。但是十分幸運,您還活著,能夠看到您的健康身影,我等倍感欣慰。”他們這樣一同安慰,不住地眨巴眼睛。音音一面回答著:“你們說得是”,一面高興得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淚。曳手和單節在旁邊聽著,對不知道他們各自是自己的丈夫而感到不好意思,沒有顧得上前去見禮,心跳得厲害,不覺把臉捂上了,從袖子上流下來的歡喜眼淚把衣領都潤濕了。稍過片刻音音擤擤鼻涕說:“力二郎和尺八,你們忘了嗎?她們就是曳手和單節。結婚的第二天,由於豐島和煉馬兩家的滅亡,我們這些微不足道的人也遭了殃。因為你們無法通信告知躲藏的住處,使母親不知兒子安否,妻子被丈夫丟下一年半毫無音信。即使兄弟姊妹在途中奇跡般地相遇也認不出來。然而不料上天鑒憐你們這兩對誠心的義士和貞女,讓你們在途中互相解救危難、救護病人,終於一同回到家來,這實在是割不斷的情緣。自去夏來到這個山村,憂傷勞苦,不說你們也會知道。可是兩個媳婦對我照顧得無微不至,朝夕慰藉,竭盡孝心,才得以苟延殘喘。若無曳手和單節,我獨自一人不勝憂傷,怎能活到今天?應該說她們是少有的貞女。哎喲,曳手!現在不要難過了。單節也收收眼淚,還不到你們丈夫的身邊來。”婆婆在言語中流露出無限喜悅的心情。曳手和單節這才從燈後邊走出來,靠近各自的丈夫身邊說:“雖說夫妻有再世的緣分,但從那天晚間就分開了。盡管日夜都在思念,由於面貌變了,彼此還是未認出來,如同對待他人一樣,淡漠地交談,實在感到過意不去和後悔。”她們一齊向丈夫道歉並擦著眼淚,悲喜交加中各自默默無言,在這只言片語中已充滿了真摯的情愛。兄弟二人轉過頭去看看,力二郎首先開口道:“興衰得失變化無常,雖兵敗家亡猶如喪家之犬,也不能忘掉妻子。只是由於相聚甚短,所以不僅你們認不出了,我們也是一樣,十分慚愧。從前魯國有個叫秋胡的,娶妻不久就去他鄉遊學,經過多年回家,看到個采桑的女子,不知是自己之妻。停車投金加以調戲,那是耽於女色的輕薄。今晚之事並非秋胡夫妻,有何不好意思的?應該高興!”他這樣地對她們加以贊許。尺八也感嘆地說:“夫妻互不相識是由於相聚甚短。盡管如此,在艱難中代替丈夫孝敬母親,使老人家能活到今天,只這一點還不足以知道你們的心嗎?天緣疏而未斷,不期又得以重逢,這是天公沒有辜負我們這兩對夫妻的誠心,才得到神佛的指引。十分可喜可賀!”經過這番安慰,姐妹倆才算有臉擡頭了。曳手折柴燒地爐沏上熱茶端來,單節提來放在走廊上的行李,擱在窗戶旁邊。她們這樣熱情地款待著,音音看著她們,滿臉堆笑地對兩個兒子說:“聽說方才在路上你們突然發病,被其他事情差過去還沒問你們,現在感到怎樣,不用吃藥嗎?”哥倆聽了說:“不,不礙事。我們身上有點刀傷,長途跋涉可能受點風寒。傷口雖突然疼痛,但不料與母親見面,一高興比藥都靈,一點兒都不疼了。”二人一同這樣回答。音音聽了點頭道:“是去年打仗受的舊傷發作,還是最近在戶田河抵擋敵人受的傷?我很不放心。即使是一點兒擦傷,要是破傷風也不是玩兒的。”兄弟倆聽了愕然吃驚,互相瞠目嘆息道:“母親!這個月初二黃昏在戶田河原發生的事情,您是聽誰說的?真有些奇怪。”聽他們這樣問,音音看看外面,留心地小聲說:“是啊!我一直到今天還不知道你們是活著還是死了。晚間偷聽到一個人悄悄告訴公子,這才略有所聞。但因事情十分緊急沒太聽清楚。你們兄弟倆從去年夏天,在哪個村、住在誰家藏身?不知道公子這些日子在我家嗎?難道就不想來問問母親的安否?仔細說說是為什麽?”被她這樣一問,力二郎和尺八都往前湊身說:“事情的秘密您既然知道,就沒必要再隱瞞了。在去年四月的戰鬥中,將軍〔指倍盛〕 和主公〔指道策〕 殺退了許多敵人,突破左一層右一層的重圍,可是敵軍繼續增援,終於弓折力盡,戰歿身亡。然而少爺〔指道節〕 一點兒也沒受傷,殺退乘勝之敵,逃到雜司谷,回顧跟在左右的我們倆說:‘喂,力二郎和尺八,你們聽著!君父已被敵人殺死,我雖不惜命,但沒遇到想較量的敵人。那些無名小輩縱然殺死十騎、二十騎,亦非為臣子者復仇之本意。死容易,活著難。我是想且延今日之命,狙擊仇人定正,以全忠孝。自今日起爾等就該善體我之大志,偷偷地召集同夥。但烏合之眾多了反而容易泄露,五個指頭分開莫如攥起拳頭。如果招募的只是趨於一時之利、或是才疏學淺而貪虛名之徒,就是有這樣的同夥也無濟於事。但願能得到三兩位豪傑之助也就滿足了。你們兄弟應同心協力留在武藏,要隱避好,要有深謀遠慮,發現世上之豪傑就與他交往,探明他的心願,志同道合者就與我等結為同夥。’又囑咐了一些其他事情,便讓我們離開他身邊。主命情真理切,只好聽從。我們戀戀不舍地看著他策馬逃走,目送著他的背影,這時已經日暮。我們雖出生在武藏,但因已是逃亡之人,不能隨便投宿。離居的父親隱遁在神宮河原,近年聽到過他隱居的名字,但由於他不願再見主君,所以直到去年還沒打聽到他的安否。哪怕沒見過他的面,在這個時候也想見見他,望能悄悄得到他的幫助。於是偷偷到他那裏去。見面後便試探他的心,雖然他避世隱居卻還沒忘舊恩:對將軍的滅亡、故主的喪生深表悲嘆,忠義之言值得欽佩。他對自己的過錯毫不掩飾,光明磊落的心地可見。他不愧做我們的父親,我們被感動得落下淚來。骨肉之親雖是初次見面也毫無隔閡,既相信父親,就藏在神宮河邊的家中。這事沒同母親商量,就寄居在已經分居的父親身邊,很不妥當。我們不是沒有想到您會生氣的,但彼此都不是為了個人,而是為忠義,因此也就無親疏之分。既為主就難以盡孝,便無暇顧忌他人的猜忌,而把剛剛認識的妻子托給了母親。對您逃到山村是怎樣過活的,雖然父親聽到點消息曾同我們悄悄談過,但唯恐泄露機密,所以未能來看您。明明該讓您知道我們的下落卻讓您掛念,實在是不孝。在此期間同父親秘密商量,有的是他鄉的浪人,也有的是近國的俠客,雖與他們相交暗中試探心意,但都非理想人選。然而大冢鄉的浪人一位叫犬冢的壯士,父親與之相識後,便知他是蓋世的豪傑。不僅犬冢一個人,他的朋友犬飼、犬田、犬川等都是智勇雙全之人。以父親的見識認為,如能把他們延攬過來,則大事可成。不能錯過這個機會,當他們從下總回來船靠岸時,大人就趕忙與他們交談,順便托犬冢給母親捎封信。目的是想讓他們到這裏與少爺相交往。這件事沒辦成他們就遇了大難。不先救其危難,不足以表示我們的英勇氣概,根據大人的遠見,我們父子三人就在戶田河東岸泛舟埋伏在岸邊。果然不出所料,犬冢等被敵人追來。由於預先已安排好,大人便用船將他們擺到對岸。這時我等就擋住敵人,首先在水中殺了守備丁田,然而敵人仗著兵多勢眾不肯撤退。且戰且退之際,又從大冢城來了五六十個敵兵,蜂擁而上,連放火槍。我的大腿被打破,弟弟的左肘受了傷,行動很困難。比之前受的傷重,心想與他們拼了吧,就頭也不回地砍殺水邊的敵人,然後借著天黑,我們倆就跳入水中,潛水遊到對岸。這樣地拼殺了一陣,不料犬冢等已不知去向。另外早就聽說少爺已悄悄去鐮倉,如今若從那裏去上野,可能躲在荒芽山。心想可以順便看看母親安否並安慰一下妻子,便吮吮血給傷口纏上布,兄弟兩個互相幫助趕了三四天路。不料今晚遇到妻子妯娌倆,一同來到母親隱居的地方,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果不出我等所料,聽說少爺已在這裏就放心了。那個犬冢等人怎麽樣,來這裏了嗎?是否迷了路還沒來?令人擔心。”哥哥說完,弟弟又接著詳細訴說了以往的經過。母親和兩個媳婦聽著都毛骨悚然,如同親眼見到似地嚇了一跳。母親音音微微笑道:“真是一段驚人的故事,你們的確是我的好兒子,以往的疑慮都立即消除了。正如你們所推測的那樣,公子從六月下旬跟蹤仇人定正,來到我家,今天又在白井的森林中殺死兩個仇人,只恨定正沒出鐮倉,這次躲過去了。你們來的途中,各村吵嚷,聽到那件事都十分震驚,大概行人就不到這裏來了。犬冢這個人沒到這來,書信也未收到,但是他的一個朋友,叫犬川莊助的勇士,偶然來到這裏,同公子如此這般地忽然結為好友,為尋找犬冢等人,一同出去了。這樣的話,公子和那個人在拂曉時可能回來。你們該高興了吧。”兄弟倆聽了樂得手舞足蹈地說:“原來途中的動亂,卻是我們的喜事。今天雖然定正漏網,殺死的兩個敵人一定是越杉和灶門之輩。犬冢雖還沒來,已遇到他的友人,少爺就可放心了,可喜可賀。”一同額手稱慶,眉開眼笑。可是金瘡疼得厲害,臉色蒼白,毫無人色。兩個媳婦在旁邊聽著,不知不覺地趨膝向前,為丈夫的英勇義烈所感動,為之震驚。曳手不覺嘆息道:“男人以其雄悍之心,為了忠義而不顧母親和妻子是可以理解的。如寶貴生命太短,則不能長期立功。我從方才就仔細看,我男人和小叔的臉色都和平常人不一樣。說話時呼吸很困難,是否傷口難受?如想到父母和妻子為你們擔心,以後就要好好愛護身體才是。”她十分懇切地勸說著。單節也誠懇地說:“不知你們倆以為如何?姐姐說的是很有道理的。在路上沒法療養,幸好已經到家,說明命不該絕。護理是妻子的責任,村裏雖沒醫生,卻可到縣裏去討藥。應留下來長期休養。”說著她忍不住地淚流如注。聽了她的一片真心話,音音在旁邊說:“媳婦們說得好,只顧忙著貪功並非真的忠義。方才已經說過,縱然是輕傷,如是破傷風,那就連耆婆(5) 、扁鵲也無能為力。俗語說生命乃一切的根本。”聽了母親的教導,力二和尺八回頭看著各自的妻子說:“母親的慈愛實是天高地厚,你們的恩情也不淺。現在才知道你們的貞操節義非同一般。但是生在戰國的武士,怎能受點傷就蹉跎歲月?因此我們兄弟天亮便想潛赴鐮倉,窺探敵人的虛實,以便抓住時機報告少爺。倘若不幸被發覺死於仇人之手,今生則將永別了。只是想把母親托付你們,代替我們兄弟奉養盡孝。待母親百年之後,你們可再結良緣以度幸福的余生。想說的事只有這些。”曳手和單節聽了都嗚咽地哭著說:“勇敢也要因事而論。不顧母親、自身和妻子能算是忠義嗎?今天在白井城這邊出了事情,距鐮倉雖遠,但敵人已加強戒備,草木皆兵,盤查得十分嚴厲。明知如此還往那裏去,將寶貴的生命白白送掉,算什麽功績?想不到你們對後事竟留下如此不堪入耳的話,讓我們改嫁異夫,另結良緣。聽著似乎有情而實是無情。常言說:有時大人要向孩子請教。女人的見識雖淺,也希望你們聽一聽。以你們男子富有智慧之心,想想是非曲直以免後悔。婆婆!請您好好勸勸他們吧!”她們這樣地懇求。兩個貞女迫於情義,悲傷得涕淚交流。她們雖沒有商議而所說的話卻都出於至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