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回 念玉戲借笛 妙真哀返媳(第3/4頁)

當下戶山的妙真回頭對轎夫們說:“雖然亥中已過,今晚我還要回去,把轎子歇在對面的墻下,向著南面涼快些,暫且等等我。”眾人聽了,擡著轎子出去,又把門關上了。稍過片刻,妙真對小文吾說:“舅爺!你父親在屋裏睡著嗎?天氣這麽熱,他身體好嗎?以往媳婦和孫子每年都來看洗神輿,昨天事情太多,未能抽出工夫來看。女婢們都不在嗎?”雖然她話說得很得體,但總讓人覺得有點奇怪。小文吾皺著眉頭說:“家父被別人找到真間去還沒回來。女婢們去除百病,裏邊的旅客只有行者一人。您來得不湊巧,沒人很好地款待。裏間不通風,暫且在這裏說話吧。婦女不願意夜間出門,把沼藺也帶來了,是否有什麽事情?”被他這麽一問,妙真松松衣領,跪著往前湊身,說:“正如你猜到的,實在難以開口。不論貴賤,男女的親事都是由父母做主的。幾年來他們夫婦和睦,很快抱了孫子,左近的人無不羨慕我老來有福。可是現在讓人家笑話。由於夫妻吵了兩句嘴,房八就非要把這麽好的媳婦離了不可。我是來挨罵的,這種心情除了神佛誰會知道?起因是那次在八幡相撲輸給了你,回去後就悶悶不樂,因為對手是沼藺的哥哥,怎麽勸說也無效,過了一兩天,不知為何,房八竟決定一生不再相撲,並且把額發也剃了。昨晚突然在海濱發生糾紛,你進行調停,是否一時疏忽處理得不大妥當,我不得而知,但似乎又觸動了他的心頭之恨,使他非常惱火,要把老婆休了,對這次糾紛也要辨個誰是誰非。我勸他也不聽,媒人於去秋已經作古,找誰去商量?但又不能打發個人把她送回來也不說明個原因,所以只好我同她來。本來是好好的夫妻,由於一時的怨恨說離就離。這就是當今的世道。女人拗不過男人,可憐的沼藺除了哭毫無辦法。雖然我知道她的心地好,但是難以使他們美滿相處。只好勸她,扶著她上了轎。這時大八從後面哭著追來,似乎預感到這是母子分離,拉住袖子非留下不可。雖說已經四歲,可是是那年臘月生的,年紀小,還吃著母親的奶,離開大人怎麽成?不得已也讓他一同乘轎子來了。他高興得不得了,說到外公家,給外公看他穿的好衣服,外公會給他好東西,蹦蹦跳跳的,幼小心靈多麽天真!坐在他母親的腿上就睡著了。怎知這將給他留下終生的遺憾?你就把離婚的原因好好向令尊說說吧!”婆婆說著鼻子一酸落下淚來,沼藺也嗚咽地哭起來。小文吾仔細聽著,嘆息說:“您說的情況我大體明白了。沼藺還有什麽話想說嗎?除了你婆婆所說的,還有什麽進一步的原因嗎?”沼藺聽了,擡起頭來說:“聽說女人有五障(3) 和三從,丈夫說的沒理也不能反抗,四年來他沒有大聲斥責過我。我竭盡全力不使家庭發生風波,心想一輩子也不離開那個家。可是不料卻突然把我送回娘家,娘家這個門也是難進的。但願兩下和解能言歸舊好,暫且使人痛心的淚雨愁雲是會過去的,淚水浸濕的襟袖也立即能幹。即使他打我、罵我,讓我受多大的苦,我也不怕羞,不懷恨。若能好好相待,我就如同饑腸轆轆了十天又得果腹一樣,比延壽千年還不勝喜歡!”她說著淚如雨下,打濕了膝上抱著的孩子和自己的衣袖。

當下小文吾放下袖著的手,態度嚴肅地注視著妙真說:“伯母,離異之事我雖然大體聽懂了,但是現在有個難題。沼藺是父親的女兒,不是我把她許給房八的,同時這個家也是父親的家。父親不在家,我答應離異之事,是有悖情理的,何況大八雖小也不能跟著她媽媽。老父今晚回來,還是明天、後天回來,時間難定。他不在家,妹妹一宿也不能留。今晚請立即回去,父親在家時你們再來。”他怒氣沖沖地說完就想站起來。妙真使勁拉著袖子說:“舅爺,你這話就錯了,消消氣,好好聽著。”拉他坐下後,她擦擦鼻涕說:“雖然人們都說婆媳和睦是世間的奇跡。但是沼藺事事勤快,比房八孝行,又比房八招人疼愛,這樣的好媳婦怎能往外推?離異是因她丈夫太固執,一條道跑到黑,誰說也不聽。縱然令尊外出也不能說這不是她父親的家吧?把女兒帶到她父親的家又讓帶回去,還要你這個看家的做什麽?再說大八生下來左手就同別人不一樣,不能拿東西,對他這點殘廢使人很傷腦筋。也許你認為是因此而讓他跟著媽媽來了。其實我們都很疼愛這個殘廢的孫子。所以讓他跟著媽媽來,是想到房八舍不得孩子,也許會回心轉意,和孫子一起把媳婦也接回去。這個孩子就如同頭上插的鮮花、掌上明珠,房八一天也離不開身邊,怎會把他留在這裏,我這個做奶奶的就不來了?不管那只手怎樣,智力卻遠遠超過他的年齡,身材也長得非同一般,不亞於六七歲的孩子。村裏的孩子們給他起個綽號叫大八,我們全家也這樣叫熟了,都不叫他祖父給起的大名。他的綽號原是大八車(4) 之意。‘殘廢’用漢字就寫作‘片輪(獨輪)’,內中含有這樣的歇後之謎。事後知道了,很討厭這個名字,想不叫,可是我們叫熟了,很難改口。真是名詮自性。也曾一心地想方設法,怎樣才能使他的手和別的孩子一樣。治療、祈禱,向神佛許願都不見效,已經四歲了。我竟說了些沒用的,無非是想表示我的一片誠心。如執意不肯將大八留下,就當他是旅客,請你行個方便,我們出房錢租房住下。他不是獨行人,是母子同行,總不該推辭了吧?”她的嘴巧,能言善辯,對答如流,真不愧是船長的母親。小文吾因信乃之事,今晚感到特別為難。雖是自己妹妹,留下也會暴露秘密,起初就打算編點詞兒將她們打發回去,可是妙真據理力爭,不肯放松。小文吾冷笑著說:“你的嘴可真巧。開客店當然應該留旅客住宿,然而夜深客已住滿,將住不下的客人推出去,也是常有之事。因此,希望奶奶把大八帶回去。這樣您或許會說把沼藺留下吧?她雖說是回父親的家,但卻沒有離婚書。沒有離婚書就是我把她留下的。即便是同胞兄妹,也男女有別。沒有別人只有我在家,若把年輕的妹妹留下過夜,瓜田納履,就會使我這個做兄長的感到不安。今晚就請你將她領回去,帶著離婚書再來。”妙真聽了哈哈大笑說:“原來是想要離婚書才加以拒絕。我真不理解,雖是一字不識的丈夫,要休妻也不能沒離婚書。沒拿出來是我們的情誼,拿出來就徹底決裂了。離婚書在這呢。”從帶子中掏出封信遞給他。小文吾接過去打開一看,竟不是離婚書,而是方才在途中失落的犬冢信乃的畫像,大吃一驚,感到事態更加嚴重了,但他並不慌張,將畫像卷起來,放到身旁說:“這個寫法真奇怪,離婚書一般都是三行半的官樣文章,卻變成了畫像。是房八幹的,還是你自己所為?”妙真看著他的臉說:“你別裝糊塗了,犬田君!這個你自己知道。滸我將軍正在火速追查,如有掩藏犬冢信乃者,其親族就同罪論處。不僅我們市川鄉,這裏也嚴令通告了。因此,房八把老婆休了不是沒道理的,你如收下那個離婚書,把沼藺和大八留下,我也就沒白來一趟。如果不收,咱們就到莊頭那去評個理,你願意那樣嗎?要是不願意就把沼藺收下。若感到為難,就拿著那個離婚書去訟堂說理。”小文吾被問得左右為難,不住點頭道:“伯母不要那麽著急嘛!離婚書我收下。沼藺和大八今晚也可留在這裏。是否同意離異,等家父回來再告訴房八。天也不早了,趕快回去吧!”他言語多少和緩了一些,妙真擦了擦眼淚說:“那麽你同意了?雖然我說了些不中聽的話,卻都是為了我們大家好,不要恨我,都是這個世道不好。三年前的秋天我丈夫死後,我就削發為尼,起了個妙真的戒名,同時也拜了師在家修行。但是仍然放心不下他們年輕夫婦,雖然每天叩拜佛像,但無暇念經,要與來往船只的船夫們打交道,幫助卸貨。既然我是一家之主,人們也還管我叫那個舊名戶山。我說已經改名妙真了,他們也記不住。有的叫戶山,有的叫妙真,於是就俗道合一管我叫戶山的妙真,真是亂彈琴。世上無論夫妻或婆媳都有緣分,未能善始善終都是由結緣的神所決定的。人心有善有惡,用眼睛是分不出來的。人們一定會說這個狠毒的老婆子,把好好的媳婦攆出去了。我又說了些多余的話,該走了。沼藺,你不要心路太狹小,愁病了會給你父親和哥哥增添麻煩。夏夜易貪睡,不要讓大八蹬了衣裳,看著了涼。”沼藺擦擦哭腫了的眼睛,擡起頭來說:“幾年來您待我恩高情厚,未能盡孝就突然分別了。在這般黑夜裏,不是一個村,大老遠地送我回來,真使人難過!”說著又在人前落下淚來,婆媳二人感到難舍難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