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 水閣扁舟助兩雄 江村釣翁認雙犬(第2/3頁)

這且不提,在下總國葛飾郡行德岸邊的橋頭,住著個叫古那屋文五兵衛的人。他是在這裏開業多年的旅店主人,妻子前年去世,只有兩個孩子。第一個孩子名叫小文吾,今年已二十歲,身高五尺九寸,肌肉發達,體格魁梧,有百夫難當的膂力,且聰敏過人,性好武藝,從總角時就背親離友從師學藝。劍術、拳法、相撲無所不學。第二個孩子是女孩,已十九歲,名曰沼藺。她在二八之春便嫁給鄰鄉市川的舟長名叫山林房八郎的年輕人。在當年的歲末生了個男孩,取名大八,今已四歲。卻說這個文五兵衛,雖不擅長理財,家業並不昌盛,但他頗知足,衣食寡欲,有暇便去海濱垂釣,以此為樂。

時值文明十年六月二十一日,這裏的海濱舉辦請牛頭天王的廟會。日落以後,村民和海濱的漁人,把神輿裝在船上,泛舟海濱,吹打歌舞,驅逐瘟神,祈禱漁產豐盛和鹽業繁盛。作為當地的慣例,每戶置酒,終日遊樂。但文五兵衛對此並不感興趣。廟會在晚間舉行,旅店日間無事,因此也不必午睡來養精蓄銳。他依然以釣魚為樂,即使時間短點也好。於是便一個人帶著釣竿去海濱,折點蘆葦墊著坐下,串上魚餌垂下釣鉤。這時已接近未時,正在退潮,他連條小魚都沒釣著。但由於他喜好這種消遣,還是不肯回去。涼爽的海風使他忘記了盛夏。蘆葉搖動,日影迷離,在水天一色中白帆掠過,沙鳥飛上海山的雲間,他踞石臨海,萬事皆置之度外。舉竿垂釣其樂無窮,雖三公也不換。古人之言確有道理:

一波動而萬波皆從,細鱗踴而知大魚動。

他正在興猶未盡之際,只見一艘無人駕駛的小舟隨波逐流從上遊漂來,被標樁擋住,停靠到岸邊。船中有兩個武士,倒在那裏如死人一般。他想,把這樣的人留下一定會給當地添麻煩,於是想用釣竿把船一推了之。但仔細又一看,倒著的一個武士身穿深褐色麻衣,淺藍色麻裙,掖著裙襟露著小腿,頭髻蓬亂,緊咬牙關。在左右胳膊肘上有兩處輕傷。另一個倒著的武士身著細連環甲和腹甲,紮著用銀絲編的竹護臂和鑲著龜甲的護腿,處處都是裂痕。這個人也在左肩頭有處輕傷,前額剃的月牙頭長出很長的頭發,發髻斷了,鬢毛蓬亂,遮著半個臉。但見右臉上部有塊痣,狀似牡丹花。這個人不是認識麽!豈能不管?

意外的震驚使他稍微鎮靜下來,用釣鉤勾住落在水裏的船纜,把船輕輕拉到身邊,系在岸邊的石頭上,跳上船去,又將兩人仔細看看,似乎都已經斷了氣,但又未發現有致命的重傷。是在船上和別人打仗,兩人同被砍倒,還是在哪裏戰鬥,一同倒下的?不使他們蘇醒過來,怎能知道其中的原因?於是他將臉上有痣的那個抱起來,大聲呼喚救護,還是沒有氣息。沒辦法,又讓他躺下,想回家去取藥,起身時不覺將躺著的另一個武士的側腹使勁踢了一腳。也許是巧合了,那人忽然哼了一聲,坐起來四下張望,驚問道:“這是哪國的海濱?你又是何人?”文五兵衛跪著仔細看看他的臉說:“我有意救護的那個沒活,不認識的你倒活了,這是下總葛飾行德的海岸。我是村裏開旅店的,叫文五兵衛。在這裏的葦塘釣魚時,這條船漂到身邊,那個臉上有痣的人,是滸我將軍府的走卒,犬飼見兵衛的獨子見八信道,早就認識,因此不能置之不理,便將船拉過來,進行種種救護,不料你卻先活過來了。那位是你的夥伴嗎?倒在船上漂到這裏,定有緣故。能把經過告訴我嗎?”這個武士聽了,頻頻嘆息說:“一時畏懼後患而隱瞞不說,不是武士的本色。好吧,將實情告訴你吧。我家住武藏江戶附近的大冢村,是有來歷的鄉下武士,名叫犬冢信乃戍孝。祖父匠作三戍,是侍奉成氏朝臣之兄,春王、安王兩位親王,在結城戰歿。父犬冢番作因受重傷不能行走,成了廢人,故隱居在舊領大冢村,在文明二年四十五歲時去世。我那時僅十一歲,寄居在心地險惡的姑父母家多年。這次是根據父親的遺言去滸我。那位親王殿下的遺物村雨寶刀,由祖父匠作傳到我手已有三代。待時機一到就將寶刀獻給滸我將軍,這是家父的遺志,我豈能有違父命。多年來寶刀未離身邊,如今總算時機到來,便不顧路途遙遠將它帶到滸我。不料那口寶刀被人調換,在參見那天才發現,已無法事先稟告,因而被懷疑是敵方的奸細。由於我的薄命,一時虛實難辨,將軍狐疑益深。遵照橫堀史的命令,當時有數十名力士把我團團圍住,想將我生擒。我如果乖乖地束手就擒,被投入牢獄,則定死於無實之罪。這不僅是個人的恥辱,而且也毀壞了父祖的名聲。為了脫離險境,不得已而浴血奮戰,便走到庭院順著房檐登上高閣的屋頂,喘息未定,你所認識的這個叫犬飼見八的,只身登上高樓追了過來。惡戰了一個時辰,我的太刀折斷,二人扭打廝殺之際,腳下一滑,兩人摟抱著掉到外面大河岸邊的船上,以後便失去知覺。可能他和我都斷了氣漂流到這裏,現在回想掉下來的時候,船纜被扯斷了,我們似乎是讓潮水給沖到這裏的。還有個奇怪的事情,在起初交戰時未曾留意,今見見八面部的痣與牡丹花相似。這倒令我想起一件事來,不知是否就是他。我的家鄉大冢有個窮百姓叫糠助,我父在世時我們是近鄰,交往密切。父親去世後,可憐我孤苦伶仃,他實心實意,我也誠懇地與之交往,建立了深厚的情誼。這位糠助去年七月某日因得瘟疫死去。在他患病時我時常贈給他藥費。也許是感激我扶老救貧之恩,在其彌留時說了這樣一番話:糠助過去被驅逐到安房時,在行德的海岸橋抱著嬰兒準備投海,被一位武家的信使攔住,根據那個人的開導和請求,糠助便將年僅兩歲的獨生子贈給他撫養。當時聽那位武士說,他是成氏朝臣的臣仆,但沒問姓名。糠助也未自報名姓就分手了。這樣好似父子從此就再也沒有見面的機會了。糠助的兒子乳名叫玄吉,生下來在其右臉上有塊痣,好似牡丹花。現在這個犬飼見八臉上的痣,與糠助說的完全一致。不僅如此,而且收養糠助之子的那個信使,是奉命去見安房的裏見,因不是回程難以私帶嬰兒。在這附近有他常住的旅店,聽說同那家旅店的主人商量暫且寄養在那裏,待回來時再接走。你是此地開客店的,又說認識這個見八,似乎也不無因由。其他證據,不是他本人,孰能知曉?我祖父是鐮倉持氏朝臣的舊臣,糠助知道這一點,希望我在時機到來去參見滸我將軍時,探聽其子是否在將軍門下。鑒於臨終囑托者的深厚情義,我便牢記於心,把它當作自己分內之事,想此次去到那裏實現父親和朋友的遺言。沒想到寶刀成了禍害,懷璧一變,反成了有名無實之罪。我豈能僅只慮及於此?我看他也許就是我要找的那個人。不料彼此互相廝殺,只有我活著,他卻死了。這就使我對親不孝,對友失信,我的命運竟如此悲慘!你把我送到訟堂去吧!我甘願任憑當地的法律處置。”信乃已將生死置之度外,語言豪爽,泰然自若,那毫不含糊的勇士神態,使文五兵衛感嘆不叠,不覺拍著膝蓋說:“啊!你真是個孝義之士。我怎能送你去訟堂按當地法律處置!現在你說的事情和我知道的也完全吻合。糠助這個人的名字雖然連做夢也沒聽說過,但是滸我府信差犬飼見兵衛,每次去裏見將軍處,往返都住在我家,是常住的客人。現在算來已有十七八年,快十九年了。你看!當年那個見兵衛就是在那個橋邊,碰到一個饑餓不堪的行人抱著個嬰兒想要投海,他將那人制止。給了那個人一點路費,買了那個孩子,又回到我家,把孩子寄放在我那兒。那是在我的孩子小文吾出生的次年之事。我的妻子奶水充足,分給那個孩子一點,所以也長得很胖。過了一個多月,見兵衛又來把他抱走了,從此交往較密,每當新年便交換賀禮,問候孩子安否,一直未斷絕音信。過了很多年,去年秋天,見兵衛又去裏見將軍處,回程領著他的養子住在我家。曾這樣說:‘我已經老了,不能久幹這個職務。因此想讓小兒見八見習,請求橫堀大人收他做個仆從,所以把他領來了。他已長成大人,也是為了讓你們夫婦見見。他從總角時就很喜好武藝,早就受教於二階松山城介,雖很年輕,卻被稱之為出類拔萃的高徒,尤其是擒拿之術,據說是藩中無雙的力士。是否徒有虛名尚不得而知,似乎多少有些手段。在收養這個孩子的時候,分得令閫之奶,有養育之恩。因此和你的兒子小文吾,大概正如世俗所言是一奶同胞。他們的年齡大體相近,而且小文吾也很愛武藝,從其健壯的筋骨和膂力就可以知道。看來彼此的愛好相似。他沒兄,我們這個無弟。為了不忘當初,就讓小文吾和見八結為兄弟,日後彼此好有個照應。尊意以為如何?’對他的提議我完全贊同,於是就告知妻子和兒子,按照他的美意,聊備酒宴,舉杯祝賀。見八生於長祿三年十月下旬,在護身囊上明確寫著。吾子小文吾生於同年十一月,雖僅晚生一個月,長幼之序卻應分明。次日早晨,犬飼父子回滸我,我們戀戀不舍地分別了。我的妻子在他們走後不久,多年的老病發作,可憐地去世了。聽說見兵衛在去年夏天患病十余天後,也成了黃泉之客。現在死的那個便是我兒子小文吾的結拜兄長。小文吾好善尚義,有豪俠氣概,是鄉裏年輕人的榜樣,他聽了一定很悲痛,我已經知道事情的原委,你當然不是心存惡意才殺害他,他也並非與你有仇而想抓住你。他和你搏鬥是受了君命,你只是想殺出重圍脫離危難。按私情而論,你對死者的生父糠助有恩。因此他若是通過你知道了其生父的詳情,即使是君命也定然推辭,絕不會承當這捉拿你的差事。你們若是一開始就相互報名,豈能相互扭打從高樓上滾落下來?因為不明真相才互相廝殺,事已至此,只能說是前世的因果報應。我先呼喚搶救的見八沒活過來,你卻蘇醒了,這也是命裏注定,還能怨恨誰呢?幸好沒被別人發現,趕快從陸地逃走,不要讓別人看見,以免日後惹麻煩。這具屍體不要讓別人發現,我告訴兒子小文吾,他會設法埋葬的。快走吧!”信乃聽了搖頭說:“您的教導句句在理,雖然好似辜負了您的好意,但是由於我的疏忽,村雨寶刀已被人調換,想解釋而又無證據,以致釀成這樣的大禍。現在再跑回大冢的姑父母家,比在滸我的將軍府束手就擒還感到恥辱。人之所以為人,是以仁為本,仗義知恥。再者,根據您所說的,這個犬飼見八是糠助之子,雖未各自報名,但業已確知。不知道沒有辦法,既已知道,我一個人活命便違背了曾經許諾糠助的臨終囑托,是不義。即使有百年之壽,也會被稱作不義之人,那還有何面目立於人世?身為男子,於國於民無功無德,壯志未遂,十九歲就白白死去,雖然遺恨終生,但此乃命薄所致,也無可奈何。我本無可依恃的親屬,只有大冢莊頭家的小廝額藏這個多年來私自結拜的異姓兄弟,其本名叫犬川莊助義任。您如有情,請將我的如此下場悄悄告訴他。我的腰刀放在滸我,拿著的刀方才又斷了,今借見八的刀自殺,庶幾可一表我沒有欺騙死者的誠心。”說著伸出右手想去拔見八腰間插著的刀。文五兵衛急忙制止說:“你說得雖然有理,但這樣明理尚義難得的好青年,我怎能坐視其死而不顧呢?且把刀放下!”“礙難從命,您說的雖似合乎情理,而實又有悖情理。我若與見八都蘇醒過來,就不勞您分說了。是再決雌雄,還是結成莫逆之交,要看那時的機宜。但現在既已如此,則毫無其他選擇。我也是條漢子,豈能任人擺布?請閃開!”信乃便將他推開,重新舉起刀來,將待往肚子上刺,這時被認為已死的見八,忽然起身說:“請等一等,犬冢君!且慢動手。”說著拉住了信乃的右手,信乃聞聽,急忙回頭一看,他和文五兵衛都大吃一驚,睜大眼睛,伸開胳膊,長籲了一口氣,勝似吹來的海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