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歸去家山

愛會消解,會隨風飄散,愛情是虛無,但覺醒了的母親之愛絕非如此。她就是她母親在溺死前抓住的木板,如果不是死亡,她絕不會放手的吧。蠻族人沉默著。火山灰正在他們之間飄落,好像一場大雪,慢慢地覆蓋滿他們的頭發。

數天之後,一支很小的河絡隊伍開始了向著遠方的艱難跋涉。

隊伍裏有礦工、有工匠、有士兵,也有老人和孩子。在狂風暴雨間,他們佝僂著腰,僵硬的手指緊抓住不多的隨身行李。河絡們從火中搶救出來的物品很少,只有一些食物和永不離身的工具。他們肩負著的,還有河絡的技藝,它比任何武器或工具都更銳利更有用。除此之外,壓上他們肩膀的,還有沉重的命運和復仇的欲望。

不下雨的時候,火山灰又會像紛揚的大雪,不停歇地落到他們的肩膀上。可以預見,他們這輩子,都將在各種重負下行走。

隊伍向西,他們將脫離故土,一直穿過河絡地界,穿過初始神像,穿過荒原之海,進入到人類居住的地方,去學著接受人族的價值觀和生活方式。

那天晚上,他們在透水河口建立了一處略顯稀疏的營地。

在天擦黑的時候,雲胡不歸離開了營地,他失蹤了整整一個晚上,在天快亮的時候才回來。

他找到了阿絡卡的帳篷,對等待著他的師夷說:“聽著,在小溪的西邊有三匹快馬,那是我留在那裏的坐騎。我們可以順河而下,只要一日一夜的時間,我就可以帶你翻過雷眼山,到達瀾州,那邊有一處隱秘安逸的營地。沙蛤已經決定和我一起走了,他要去寧州找一個朋友——你要隨我來嗎?”

師夷看了他很久,眼睛裏蓄滿了悲哀:“我等著你問這句話很久了,但我又害怕你真的來問——你知道我的答案。”

“為什麽不?你為他們做的夠多了。這裏已經安全了,他們會自己找到通往九原城的路。如今火環城已經不存在了,你的阿絡卡頭銜又有什麽意義?跟我走,讓我完成我的承諾。”

師夷悲哀地搖了搖頭:“哦,雲胡不歸,你對河絡仍然一無所知,現在我是地母阿絡卡,我是他們的母親。沒有母親會拋棄自己的孩子,你懂嗎?沒有。”她在懷裏捏住了自己的鐵手鐲,知道沒有那樣的母親,真的沒有。

愛會消解,會隨風飄散,愛情是虛無,但覺醒了的母親之愛絕非如此。她就是她母親在溺死前抓住的木板,如果不是死亡,她絕不會放手的吧。

蠻族人沉默著。火山灰正在他們之間飄落,好像一場大雪,慢慢地覆蓋滿他們的頭發。

蜥蜴小哎從帳篷裏鉆出來,順著她的小腿爬上了肩膀。她把它抓了下來。

“那麽,我們很難再見面了,是嗎?”雲胡低下頭,對小哎說,臉上是強裝出的一個笑容。

火山灰好像要蓋滿整個世界,要塞滿他們之間的所有間隙,但師夷還是覺得世界空曠無比。

那些痛苦和甜蜜的滋味同時映刻在他們的瞳孔裏。他們的心靠得如此近,近得知道對方在渴望自己,可近在咫尺,但卻無法再前進一步。他們看著彼此,萬分絕望。這真是比仇恨更難承受。

小哎孤獨地叫道:“哎!”

也許它說的是:“愛!”或許是吧。

雲胡不歸轉身孑然而去,一路都沒有回頭。他的腳印踏在火山灰上,越來越遠,越拉越長,好像會銘刻到永久,但是師夷知道,一場大風,或者一陣暴雨,就會把這些印痕完全摧毀。她知道他不會再回頭了,但又盼著他能回一次頭。她想要召來一場真正的暴雪,將他們完全埋沒,那麽就不用看著他的背影如此落寞地遠去了,但她還沒學會暴雪術。

“不會再見面了啊。”她對他的背影輕聲說,每說出一個字都像是有一只飛鳥從她胸口飛出逃走,現在,她所有的愛必須從她的部族中去尋找。

永別了,飛翔之夢。永別了,脫逃之夢。

活著像告別一樣漫長,死去像戰鬥一樣短暫。

她把自己的傷感像一件舊衣服那樣折起,童年時的夢想已經化為飛鳥跟隨奮蹄的白馬離去,作為一名阿絡卡,她還有許多事情要做。

營地裏到處是呻吟聲。

許多河絡都受了傷,他們或者被火燒傷,或者被石頭砸傷,或者因為吸入了太多的毒氣而身體虛弱。活著比死去要更艱難。

阿絡卡必須學會給自己的族人治病。沒有人教她要如何去做,但是師夷做得很好。她學習使用紫草、甘草、靈仙、乳香、沒藥、生地、黃柏、香油和蜂蠟,學習包紮傷口和頌唱那些療傷的咒語。一切都是通過夢中學到的,因為到了晚上,她會點燃一只小銀碗裏的香料,夜鹽的幽靈會穿越漫長的荊棘之路來找她,傳授給她各種各樣的知識和法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