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

“你是說,巴格達被洗劫一空了?”

“是的,父親。旭烈兀可汗的蒙古軍像一陣大火一般洗劫了那裏,沒有一個人能逃脫這場浩劫。他強迫每個人走過一個豎起的車輪,然後殺掉了所有比輪軸高的人。”

“就是說,只有小孩子才幸免於難?”

“是的。”

“看來,旭烈兀並不是個傻瓜啊。”

“他摧毀了那座城市,燒毀了圖書館並砸毀了大學,把知識分子們連同普通人一樣殺掉。這座城市從未受到過如此的浩劫。”

“我真心期望,以後再不會有這樣的浩劫了。”

“願逝者安息吧,父親。”

“你做得很正確,達利姆。你前往亞歷山大裏亞的決定非常正確。另外,你看到我的書了麽?”

“是的,父親。我已經將那些您沒有送給波羅兄弟的書裝車運到了拉塔基亞,正準備裝船運走呢。”

阿泰爾在他的大圖書館門前坐了下來,那裏已經被搬遷一空了。他緊緊握著一個小木盒,達利姆很是好奇,但他並沒有問父親裏面是什麽。

“很好,非常好。”阿泰爾說道。

“但是,有件很重要的事情我還沒有弄明白,”達利姆疑惑地問道,“如果你不準備保存你的書籍與档案的話,那麽你為什麽要花上這麽多年來建立這樣一座圖書館呢?”

阿泰爾搖了搖手,打斷了他的提問,“達利姆,你很清楚,我已經活得太久了。我很快便要踏上一段沒法帶著任何包裹的新征程了。但是你的問題也該有了答案:旭烈兀在別處的所作所為,也肯定會發生在這裏。我們可以擋住他們一時,但難以擋住他們一世。當他們回來時,馬斯亞夫也會難逃同樣的命運的。”

達利姆注意到父親在說話時下意識地抱緊了那個小木盒,就像是要保護它一樣。他看了看父親,他雖然外表上脆弱不堪,但他的心靈卻比任何人都要堅強。

“我明白了,”他說道,“這裏不再是個圖書館,而僅僅是個地下室而已了。”

父親莊嚴地點了點頭。

“它必須被藏起來,達利姆。它必須遠離那些肮臟的手臂,至少在它的秘密全部轉移之前,不能有人發現它的存在。”

“秘密?什麽秘密?”

阿泰爾笑了起來,他站起了身子:“別介意。走吧,兒子,去找你的家人,好好活下去吧。”

達利姆抱緊了父親,“我的一切都是拜您所賜,父親,”他輕聲說道。

他們就這樣分開了。此後,阿泰爾走過了走廊,然後用力搬動了一處杠杆機關。杠杆慢慢地動了起來,以一條精準的弧線抵達了應該在的位置。此時,一扇沉重的綠石大門拔地而起,將入口處嚴實地封了起來。

父親與兒子默默地看著這扇門緩緩升起。達利姆努力地控制著情緒才沒讓自己失控,但是最終他的眼淚還是如潮水般湧了出來——因為當大門完全升起之後,這座地下室便將成為他父親的墳墓。片刻之後,達利姆眼前的景象終於完全變成了那座平滑的表面,只有顏色上的些微區別才讓他發現這其實是一扇門。

木已成舟,他強忍著淚水轉過了頭。

先前曾有人來過這裏嗎?當阿泰爾沿著那道通往大廳的走廊向下走去時,他不由得想到了這點。墻壁的兩段是一排排的火炬,它們由藏在墻中的管道供應燃氣,由隱藏在地板下的觸發式機關敲擊燧石來引燃,隨著阿泰爾的路過,這些火炬也一盞盞地點亮了開來。

是什麽把他們帶來的?又是什麽把他們逼走的?另外,他們的作品究竟是什麽?伊甸園的碎片,瓶子裏的信息,遺留至今來協助並指引我們的道具——或者說,我們僅僅是在為他們的殘羹剩飯而爭鬥,將一個為人拋棄的玩具給賦予了所謂“神聖”的意義?

他走進了大廳,緊緊抱著那個盒子,任憑疲憊的酸痛感傳遍了自己的胳膊與腿腳。

悶聲不響地穿越大廳之後,他徑直坐在了他的桌子後面——那樣子就像是一個溺水將死的人忽然爬上了一塊漂浮著的木板一樣。

他小心地將盒子放在了身邊,但並未將手從盒子上拿開。他取來了紙筆和墨水並用鋼筆沾滿了墨,但並未寫出一個字——比起筆頭記述而言,他的思維才是他真正的記述:

金蘋果絕不僅是我們先前發生的事件的記錄。從它那扭曲而頗具啟示性的幻象中,我能夠瞥見未來的樣子。這種事情本來應該是絕無可能的,或許那並不是未來,也或許只是無數種可能之一。我凝視著這些幻象,思考著它們的含義:它們會是事情的“必然,”還是僅僅是潛在的“可然”?我們能夠影響事情的結果麽?我們敢於去嘗試麽?如果我們這樣做了,那麽我們是不是僅僅在確證我們所看到的東西?嘗試改變與袖手旁觀,我對此舉棋不定,因為我不知道哪一種行為會真正產生不同的結果。話說回來,我真的是在期望著不同麽?我仍然在記述著,但這種行為會產生怎樣的後果,是改變我看到的一切,還是確認我看到的一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