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這就是

春天

這個

長著山羊腳的

賣氣球男人吹著口哨

遙遠

縹緲

——e・e・康明斯[111]

早晨八點三十分左右,影子開著租來的車子緩緩駛出樹林,以不超過四十五英裏的時速駛下山路,進入湖畔鎮。當初離開這裏的時候,他以為自己將一去不復返,沒想到三個星期後,他竟然重返此地。

他開車穿過鎮子,驚奇地發現過去幾周,這裏幾乎沒有任何變化,但對他來說,這幾周卻漫長得仿佛一生。他駛下通向湖泊的車道,停在半路,然後走下車。

冰封的湖面上再也看不到冰上垂釣小屋,沒有停在冰面上的越野車,也沒有坐在冰洞旁用魚線釣魚、身邊擺著十二支一組啤酒的人了。湖面顏色變深,不再覆蓋著白得刺眼的積雪,冰面上到處是一攤攤反光的水窪。冰層之下的湖水是黑色的,而冰層本身幾乎變成透明的,可以看到冰下面黑乎乎的一片。灰蒙蒙的天空下,這片冰湖陰冷淒涼,空蕩蕩的。

幾乎空蕩蕩的。

冰面上還有一輛車,幾乎就停在橋下的冰湖上,讓開車或步行經過鎮子的每個人都能看到。那輛車是肮臟的綠色,是那種人們會丟棄在停車場裏的車子,那種人們停下就不再理會,因為根本不值得去取回來的破車。車裏沒有發動機,它只是一個象征性的賭注,等冰面融化得足夠薄、足夠軟、足夠危險時,湖水就會永遠地吞沒它。

通往湖泊的車道被鐵鏈攔住,還豎起警告牌,嚴禁任何人或者車輛進入,上面寫著“薄冰危險”。那行字下面還有一排手繪的圖標,圖標上畫著表示禁止的橫線:嚴禁車輛、步行者、雪橇進入,“危險”。

影子無視警告,翻下岸邊的堤壩。雪已經融化,腳下的地面變成一片泥濘,踩上去很滑,就連枯死的草都幾乎無法阻止雙腳打滑。他一路滑著走到湖邊,小心翼翼地走過一段木頭搭的堤壩,來到冰面之上。

冰面上積著一層水,那是冰和積雪融化之後形成的。走上去之後才知道,水比看到的更深。水下的冰面非常滑,比任何溜冰場的冰面都滑,影子不得不努力保持平衡,才能站穩腳跟。他踩著水花走路,水一直淹到靴帶的高度,還滲進他的靴子裏。水冰冷刺骨,接觸到水的肌膚凍得麻木了。在冰凍湖面上艱難跋涉時,他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仿佛自己身處遠方,遠遠地望著電影屏幕上的自己——在那部電影裏,他是主角,可能還是個偵探。此刻,有一種無可逃避的宿命感,仿佛一切將要發生的事都按預定的發生,無論他做什麽都無法改變進展。

他走向破冰車,痛苦地意識到冰面隨時可能迸裂,冰層之下的湖水是那種即將凍結的最冷的水。他覺得自己在冰面上孤立無援、暴露無遺。他繼續走著,在冰面上跌跌撞撞地滑行前進,好幾次失足摔倒。

他經過人們扔在冰面上的空啤酒瓶和啤酒罐,繞過人們為了釣魚在冰面上鑿出的圓洞。那些洞沒有凍結,每個洞裏都盛滿黑色的湖水。

破冰車所在的位置似乎比在路上看到的遠得多。他聽到湖面南邊傳來冰面破裂的一聲巨響,好像折斷一根樹枝,接著是某個很大的東西發出的嗡鳴聲,仿佛有一根大如整個湖面的低音弦在振動。整個冰面都在嘎吱作響,都在呻吟,好像一扇陳舊的門被人打開時發出的抗議聲。影子繼續走著,同時盡可能保持身體平穩。

這簡直是自殺,一個理智的聲音在他腦中小聲說,難道你就不能放手不管嗎?

“不行。”他大聲說,“我必須知道真相。”他繼續往前走。

他終於來到破冰車旁。還沒走到,他已經知道自己的猜測是正確的。車子周圍飄著一股瘴氣,那是淡淡的腐臭,他嗓子眼裏也能感到一股惡臭。他繞著車子走了一圈,朝裏面張望。車裏的座椅肮臟不堪,還有很多撕裂的口子。車裏顯然是空的。他試著打開車門,車門都被鎖住了。他又試了一下後備廂,也被鎖住了。

他真希望自己能帶根撬棍來。

他的手在手套裏握成拳頭,從一默數到三,然後重重一拳,打在駕駛座旁的車窗玻璃上。

他的手疼得要死,側車窗還是毫發無損。

他想過跑步助力沖上去,只要不在潮濕的冰面上打滑摔倒,他肯定可以一腳踢碎車窗。但他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把破冰車震動得太厲害,導致車下的冰層迸裂。

他看看車子,然後抓住上面的無線電天線。它原本是可以自動伸縮升降的那種,但十年前就銹住了無法縮回,保持在全部伸開的位置上。他來回搖晃幾下,把它從根部掰斷。他拿著天線比較細的那一頭——以前上面還有一個小金屬球,但早已不見了——然後用有力的手指把它彎曲成一個臨時的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