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曲 魔術師

一只小狼坐在石頭上。它已經死了,只是仍舊保持著坐姿。它的一只眼睛裏流著黏液,像煮過頭的雞蛋;身上的皮毛掉了一塊又一塊。肋骨凸顯出來,灰色的舌頭微微晃動。

米莉安坐在小狼對面,她身下也是塊石頭。

而他們周圍,是夜間的沙漠。

一只鳥在某處發出一聲尖叫,繼而從月亮前飛越過去。它身軀龐大,遮住了月光和星星,就像一只手擋住了投影儀的光束。天空中某處,悶雷滾滾,猶如山崩地裂。

“這是做夢。”她說。

“你經常這樣,”小狼說,它嗓音粗啞,像個感冒的老人,胸口裏似乎有口痰在上下湧動,“總想確定自己看到的是真實的還是在做夢。”

“鑒於我的情況,這麽做是明智的。”

她的膝頭放著一包美國精神牌香煙。她的手仿佛忽然有了自己的意志,竟然不受大腦控制地向煙盒移去,拇指輕輕撥弄著盒蓋。

“萬一你錯了呢?”那畜生問。

“我不懂你在說什麽。”

“嘿,別裝了,你當然知道我在說什麽。我是說假如你以為自己醒著的時候其實是在做夢,而你以為自己在做夢的時候,實際上卻是真實的生活呢?”

她假裝震驚地用手虛捂住嘴巴,“假如我眼中的藍色在你眼中卻是紅色!假如這只是一套逼真的電腦模擬程序!假如我們所處的空間只是某個殘疾兒童的雪景球!”

她翻了個白眼,“少跟我來哲學那一套唬人的玩意兒。你有話直說,有屁快放。”

小狼腦袋前伸,濕答答、臟兮兮的鼻口距離她的鼻子只有幾英寸。她聞到一股惡臭,就像死在高速公路上的動物屍體腐爛後散發出的氣味,“不如這樣想,假如這一切關於真實與夢境的糾結,都只是人在臨死之前所產生的幻覺呢?”

“正如我媽媽所說,是什麽就是什麽。”

“也許你馬上就要死了。也許你仍是一個小姑娘,躺在你高中時期的廁所裏,下身流著血,身旁有一把紅色的雪鏟。你身體裏面的微光搖曳著,漸漸熄滅,猶如一顆星星突然不再閃亮。而你現在經歷的這一切都只是你臨死之前做的一個夢。”

她口幹舌燥,手也開始顫抖。這樣的恐懼是她未曾想到的。我真的怕死嗎?她假裝不屑地揚起下巴。“去你媽的!”她說著,用拇指撥開了煙盒蓋。

無數蜘蛛像噴泉一樣突然從煙盒裏湧出來。黑色的蜘蛛,令人毛骨悚然的大長腿。一群小蜘蛛爬上了她的手背——

她尖叫著跳起來,拼命將它們抖落下去。

蜘蛛不見了,煙盒也不見了。

小狼依舊完好的那只眼睛慵懶地眨了眨。

“或者,”小狼說,“當你身體裏面的那顆星星隕落時,有別的東西填補了真空——一個目的,盡管它不會發光,但卻使你不再空虛。它是一種力量,一種你自始至終都不知道珍惜和感激的力量,而你直到最近才開始完整地審視它。你有改變事物的能力,米莉安。你代表著混亂,因為你,秩序才不會使人的思想變得僵化。你充滿生機,你用自由意志擊碎命運的鏡子。這是怎樣的一面鏡子呢?它只讓我們看到了生命的樣子,卻掩蓋了生命的潛力。所以,你為什麽要抗拒?為什麽要逃避呢?”

頭頂上空,那個生著翅膀的龐然大物再次俯沖——巨大的陰影遮住了月亮。夜晚忽然變得冷氣逼人,一陣涼意沿著脊背嗖嗖沖向大腦。

“我逃避是因為我力不從心,”她說,“因為我希望能抓住這次機會解脫自己,而不是為了——”

“不是為了拯救那個男孩艾賽亞,或路易斯、加比?你拯救了很多人。”

“我傷害了很多人。”

小狼給了某個逼近的東西一個擁抱——當然,是在犬科動物允許的動作範圍內,“如果你這麽說,那請你繼續。拯救你自己。找到黑暗中那扇偉大的門。去吧,找到瑪麗剪刀,化解你的詛咒。你逃避,因為你是個膽小鬼。你不敢正視自己的天賦,難道真的是因為你想做個普通人?經歷了這麽多事,你還能甘於平庸嗎?鬼才相信。你永遠都做不了普通人。但是沒關系,你盡管可以放棄這一切,遁世隱居,做個隱士,但你永遠都無法知道自己能做什麽,自己的潛力有多大。你現在發現的只是你能力的一小部分,冰山一角都不及。這樣的天賦讓你擁有簡直是明珠暗投,暴殄天物。”

“吃屎吧你,你只是一頭狼啊。”

天上的鳥在尖叫。

小狼在笑。

黑色的輪廓從高空向她撲來,轉眼已到頭頂。它吞沒了星星和月亮,而鋒利的爪子抓住了她的肩和背,隨即像叉子插爆一顆葡萄那樣,刺穿了她的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