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即將花開

拖車沿著公路隆隆駛去,這破玩意兒渾身上下沒有一個零件不叫喚,就像一架舊飛機降落的時候被摔散了架。車身偶爾還要抖上一抖,發出幾聲巨響,掛在車尾的拖鉤晃來晃去,嘎吱嘎吱響個不停。

車窗外,粗壯的仙人掌鶴立雞群般在矮樹叢中挺著傲人的身姿,它們就像一群忠誠的衛兵守護著一片死亡的世界。

“快開花了。”

“啊?”她問。

司機歪了歪腦袋,“仙人掌,準確地說是樹形仙人掌。它們馬上就要開花了。開在頂上,又大又漂亮。然後會結出紅色的果子,可以吃的,但通常都是各種鳥捷足先登。”

米莉安扭過頭,上下瞅了他幾眼,“你對鳥類很了解嗎?”

“它們經常把屎拉到我車上。”說著他指了指風擋玻璃頂角處的一塊白斑,白斑之中有些微小的黑色種子清晰可見。

“不,我是說……”她已經完全陷入自己的思路,“你有沒有聽說過……有的人可以變成鳥?或者說,可以通過心靈感應進入鳥類的頭腦。”

他哈哈大笑,然後看了眼米莉安,笑容頓時僵在臉上,像一條困惑的狗松開了嘴裏的骨頭,“你沒開玩笑。”

“對。你覺得呢?”

“我覺得這是個愚蠢的問題。”

“是嗎?我只是覺得——”

“覺得什麽?覺得我他媽是個印第安人,就得會點法術?”

“不不不,”她頓了頓,清清嗓子才又接著說,“這麽說,你確實不懂法術?”

“呵呵,等等,我這就停車,去找個仙人掌哥哥,讓他帶我去大神那裏問問宇宙的奧秘,順便問問為啥有個白妞兒想知道人怎麽變成鳥。”他“噗”了一聲,不耐煩地沖米莉安擺擺手。

“你這是文化剽竊,夥計。”

“什麽?”

“白妞兒。只有我們才那麽說。”

“惡人先告狀,你大概覺得我應該叫傑羅尼莫·奔跑的松鼠之類的名字吧?”

“兩頭熊瓦蓬迪克酋長?”

“那是我表弟。”

米莉安“撲哧”一聲笑了,“得了,蒙誰呢你?”

“愛信不信。”他做出惱羞成怒的樣子,可轉眼也笑了起來,“姑娘,讓你失望了。我叫韋德·齊,我不是酒鬼,不是賭場老板,對鳥和法術之類的狗屁東西一竅不通,平時遇到不懂的難題我不去求神問蔔,而是用手機上網查。就這樣。”

“我叫米莉安。”她說著伸出一只手。這場景好生親切,同樣在一輛卡車裏,和一個陌生人伸出手,期待著指尖相觸的一刹那靈視畫面浮現眼前。啊,死亡的氣息。她歡迎這樣的感覺,但她也知道自己不該這麽做。這種欲望幾乎是有形的,她想立刻握住他的手,看看他將如何死去,在何時死去,但他只是笑著搖了搖頭。

“我還是算了,你瞧瞧你的手。”

她翻過手掌看了看——在高速公路上跌倒時,掌心因為擦傷已經血跡斑斑。

“哦,原來這樣。”來吧,和我握手吧,讓我看看你將如何死去。

“你到了。”韋德沖前方揚了揚下巴。一家名為“美國價值”的汽車旅館,招牌是一面碩大的美國國旗,星星和條紋上綴滿霓虹燈,旗下是一個小牌子,上面寫道:電視!泳池!小廚房!

“我到了。”

“你刷的那張信用卡,名字不是你的。”

“你剛發現嗎?你真以為我會叫史蒂文?”

他聳聳肩,“你丈夫的?”

“不是,是我偷的。”

“你倒坦誠。”

“我一接觸別人的皮膚就知道他們會怎麽死掉。情況緊急的時候,我偶爾還能通過心靈感應進入鳥的頭腦,操縱它們為我做事。”

“你嗑藥了吧?”

她也聳聳肩,“我倒真希望能嗑藥。”

他伸出一只手,“好了好了,你給我看看。”

“你確定?”他的手指又細又長,瘦骨嶙峋,像柴火棒子。或許他還有啃手的毛病,因為他的指甲殘缺不全,且皮膚上布滿裂紋。她握住他的手,感覺到了沙漠一樣的幹燥。

他冷得瑟瑟發抖,高燒正逐漸把他吞噬,像一塊冰被放在火上烤。一切都在融化,寒意拂過沸水的表面。流感已經過去,繼之而來的是肺炎。63歲的老韋德在床上翻了個身,開始劇烈地咳嗽起來。他的喉嚨裏仿佛塞滿了東西,他的肺轟鳴著,像一列火車以過高的速度行駛在山間的窄軌鐵路上。隨後,一切戛然而止——肺好像被什麽卡住了,心跳停止了,生命如同捏在指間的泡泡,而手指的主人微微用了下力——

米莉安抽回手,他粗糙的指尖與她的手掌摩擦發出嘶嘶的聲音。

“你今年多大了,韋德?”她問。

“30歲。”

“那你還能再活33年,最後流感和肺炎會要了你的小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