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徒步前進

米莉安又上路了。徒步,這似乎是她的專長。她沿著緞帶一般的高速公路一步一步向西走了數英裏,大致走出了聖卡洛斯印第安保護區。她的每一步都異常痛苦,頭頂烈日,她感覺自己就像微波爐裏的熱狗。運動鞋每一次踏在柏油路上,她身上就仿佛被抽掉了一些東西。

前方影影綽綽,她渴望能是一片綠洲,可她深知那是癡心妄想。加油站。確切地說是一間破破爛爛的雪佛龍加油站,招牌上只剩一顆螺絲釘,在微風中輕輕晃動。加油泵像一群悲傷的老頭兒垂頭喪氣地聚集在彎曲的棚頂下乘涼。站裏停著一輛拖車,渾身凹痕,可這是她能看到的唯一車輛。

她走進店裏。地板上遍布裂縫,很多地方高高翹起,紅色的塵土和碎石到處都是。屋裏擺滿了架子,最裏面有台冰箱,沒有空調,只有幾台電扇吹著風,幾個籠子上系著彩色紙帶。

櫃台後面站著一個年輕小夥子,瘦得像根竹竿兒,皮膚和舊硬幣一個顏色,長長的黑頭發在後面紮了個馬尾,鷹鉤鼻,酷酷地緊閉著嘴巴。

大步穿過店門時,頭頂的鈴鐺發出悅耳的叮當聲。小夥子只瞥了她一眼,便繼續低頭看他的雜志,可他好像忽然意識到了什麽,又迅速擡起頭來。這一次,他好奇地把米莉安上下打量了一番。

“你好?”他問。

“我好得很。”她注意到自己的聲音充滿了諷刺。

“你看著真像蜜汁火腿,烤焦了的。”

米莉安往櫃台上一靠,她很不願意這麽做,可她擔心自己會撐不住倒下去。“真會說話,這是你撩妹的慣用語吧?”她的整個臉都在抽搐,就像被踩斷的腳趾。她的手指在櫃台上急切地敲了敲,“水,我需要水,快點,不然就要出人命了。”

小夥子臉一沉,咕噥著指了指一個地方,“就在你右邊。”

米莉安低頭一看,果然,近旁有個及腰高的小冰箱正發出嗡嗡嗡的響聲。好遠啊。恐怕足有三步的距離,但此時此刻那感覺就像好幾英裏。她問:“你能幫我拿一下嗎?”小夥子只是白了她一眼,好像她是剛從精神病院裏跑出來的傻鳥。米莉安無奈地長嘆一聲,只好拖著沉重的身軀自己去拿水。她在冰箱前停了一會兒,讓冰箱門開著,任冷氣浸透全身。

“這會兒讓我陪雪人上床,我都願意,”她說,“只要能讓我涼快涼快。”她用牙齒咬掉瓶蓋,吐在地板上,而後冒著被淹死的風險,把瓶口塞進嘴裏一個勁兒地往下灌,一直灌到連喉嚨裏都裝滿了水。她差一點就嗆到了,但她打了個飽嗝,極力忍著沒有吐出來。想吐的勁兒一過,她又高高仰起頭,直到瓶子裏空空如也。

“麻煩你把冰箱門關上——”

“當然,和雪人上床可不是為了愛情,只圖一時爽快而已。我多像一個有原則的妓女啊。”她晃晃瓶子,讓最後一滴水落在她的舌尖,“他可以用他的胡蘿蔔鼻子隨便插我。我會讓他享受到這輩子都沒有享受過的口活。嘿,我想那跟吃冰棒應該差不多吧。”她伸手又從冰箱裏拿了一瓶水,而後才用膝蓋把冰箱門頂上,“冰棒,懂了嗎?”

“你這人有毛病吧?”

“你才有毛病!”她發現這並不算最有力的回擊,可此時此刻,她實在想不到更絕妙的詞。

小夥子搖搖頭,準備掃描結賬,“就這些?”

“對。”

但這時她眼睛裏放出光芒。

“等等。”她說。

收銀員身後,整齊碼放著一盒盒香煙。

媽呀,它們可真便宜。米莉安就像走進糖果店的小孩子,或第一次看見黃色雜志的青春期少男少女。選哪個牌子呢?她的整個身體都在高唱一首饑渴的歌,甚至每一個分子都加入了大合唱——尼古丁啊尼古丁,快到我身體裏來吧。她腦海中忽然莫名其妙地浮現出一幅奇怪的畫面:她和雪人上床之後,躺在汽車旅館破舊的床上吞雲吐霧。雪人在融化,她呼出白茫茫的哈氣和致癌的煙霧。天啊,她是一只活脫脫的煙狗,對香煙的渴望就藏在她的唾液腺中,因而聽到劃火柴的聲音就口水直流。

收銀員循著她的目光看去,“要抽哪個牌子?要一包還是一條?”

“這兒的煙好便宜啊。”

“這裏是保護區。免稅。”

“乖乖,我能當印第安人嗎?”

“不能,”他聳聳肩,“我們現在叫第一民族。快說吧,想要什麽煙?”

“我想要……”一大堆牌子沖到了嘴邊,萬寶路、駱駝、美國精神……太多選擇擺在面前,她竟有些拿不定主意。然而意想不到的幾個字卻脫口而出,“我戒了。”她說得很慢,每個字都有著異於平常的間隔,就像她在說話的半道兒上得了中風。我……戒……了。她閉上眼睛,雙手捂住臉,嘴巴卻在手掌裏面不停地罵道:“我戒了,所以不買煙了。該死的,操,操,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