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半途而廢者

米莉安,奔跑。

她雙腳重重踏在柏油路上。前方高低起伏,遍布紅色巖石的大地仿佛被當間劈了一刀,而這條老60號高速公路無疑就是這一刀留下的筆直清晰的印跡。巨大的雲團像泰迪熊肚子裏的填充物,四分五裂地掛在天上。高速公路一側密密匝匝長滿了多瘤的綠色灌木,形成一道天然的植物墻,它們叢生的枝節好似一雙雙瘦骨嶙峋的手伸向公路,勢要把任何從這裏經過的路人抓住並撕個粉碎。視線越過灌木帶,是亞利桑那州一望無垠的不知名曠野:通電的鐵絲網——俗稱電籬笆——裏面什麽都沒有。嶙峋的巨石和遠處連綿的山巔猶如殘缺不全的牙齒,看著就叫人難受。

奔跑,此刻她只想著這一件事。汗水順著頭發流進眼睛。該死的染發劑,該死的定型發膠,該死的防曬霜。她使勁眨著眼睛,把充滿各種化學物質刺得她兩眼生疼的東西隨著汗水擠出眼眶。別管這些。只管跑。她目視前方,心無旁騖,勇往直前。不然還能怎樣呢?

這時,她踩到了什麽東西——石頭,或路上的坑?她也不知道。她沒工夫追究這個,因為她已經不可阻擋地向前跌去。驚慌之余,她本能地伸出雙手撐住身體,才沒有一頭磕死在地上。然而路面上不知哪兒來那麽多該死的碎石,一陣鉆心的疼痛像電流一樣從手掌沿胳膊逆流而上,她可憐的雙手疼得直想抽筋。

她直起腰,跪在地上,開始要死要活地咳嗽起來。

這一陣咳絕非兩三秒就完事兒。她弓著身子呼哧呼哧倒了半天的氣,結果越咳越厲害。起初是幹咳,那聲音好似碾碎一堆枯枝敗葉,而嗓子裏如同著了火;後來,或許她的肺發現實在咳不出什麽水分,幹脆決定把自個兒貢獻出來,於是喉嚨裏漸漸變得濕答答黏糊糊的了。

這會兒她真想來支煙,嘴唇噙住過濾嘴,深深地吸上一大口。她的整個身體都需要煙,對尼古丁的渴望猶如一大撥饑餓的蝗蟲席卷全身。她的眼淚流了出來,肩膀不由自主地抖動。她笑一陣,哭一陣,最終還得咳一陣。

她的心跳快得像蜂鳥,手掌上擦傷的皮膚火辣辣的,伴隨著陣陣悸動。

身後傳來腳步聲。

聲音很大,靴子重重地踏著路面而來。

此刻,豆大的汗珠滾滾而下,一顆顆掉在路上摔成八瓣兒。

“熱,”她喘著粗氣說,“真他媽熱,熱得像地獄。我感覺自己就像裹在魔鬼潮濕的陰囊裏。”

“人們說這叫幹熱。”

路易斯像一匹強健的挽馬大步走到她跟前。

米莉安擡頭看著他。他背對太陽,因而就像一個黑色的龐然大物在對她說話。哦,路易斯,她心裏說。這時路易斯轉了個身,她的眼睛也適應了光線。她又看到了交叉貼在他眼窩上的黑色電工膠帶,他蒼白的臉,肉嘟嘟的嘴唇,舌頭舔著參差不齊的牙齒。而當他移動時,她聽到了羽毛的簌簌聲,和鳥喙的吧嗒聲。

不,他不是路易斯,而是那無處不在的入侵者,那個只有她能看到的同伴——她幻想出的人物,一個幽靈,一個與她形影不離的同路人。

“你知道還有什麽是幹熱的嗎?”她問,“火。”

“現在才4月。”

“可如今的氣溫差不多快90度了,我真該12月再來。”

入侵者以淩人的氣勢站在她旁邊,活像一個舉著斧頭準備行刑的劊子手,而她則是跪著的罪人。

“我們到這兒來幹什麽了,米莉安?”

她坐在腳跟上,身體後仰,面朝天空,閉上雙眼,伸手去拿掛在腰間的水瓶。她用牙咬開瓶蓋(即便這時她還在想著:要是能來支煙該多好啊,我能把它像吃瘦吉姆肉腸一樣吞進肚子。天啊,只要能抽上一口,我連老虎屁股都敢去摸),大口大口地喝起來。水從嘴裏溢出,順著下巴、脖子直流而下。

天空中,幾只禿鷲仿佛在圍著無形的軸心盤旋。

“哪來的我們?”她說著用手背擦了擦嘴,“只有我自己。至於你,誰知道你是什麽東西?我就當你是魔鬼吧,看不見的、讓人惡心的魔鬼。你不在這兒,而在這兒。”她搗了搗自己的太陽穴,隨後又仰脖灌了一通。

“如果我在你那兒,就說明我還是和你在一起的,那我們仍然是我們。”他說。他胸膛裏發出一陣低沉含混的笑,“米莉安,你幹嗎要跑啊?或者,你為什麽不慢慢跑呢?”

“慢慢跑?慢跑是有錢的渾蛋才幹的事。我這不是跑,是逃。懂嗎,白癡?”她不屑地哼了一聲,又劇烈地咳嗽一陣,“我之所以這樣,是因為我需要變得更好、更快、更強,總之這些。”

“那你在逃避什麽呢?”

你啊,她心想,可嘴上卻說:“真有意思。凡是看見我跑的人總會問我同樣的問題。呵呵,有什麽東西在追你嗎?有啊,死神,死神在追我。它也在追趕每一個人,所以我在逃避死神,逃避我正在減速的生命之鐘,逃避收割者的大鐮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