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帝國

這件事就像是看著鏡子裏用相反的色調漆成的世界:黑發對白發;白皮膚對黑皮膚,明亮的雙眼對深色的雙眼。這面鏡子太神秘了,用皺眉取代了微笑,用常年的怒目取代了友善的表情。

這就是我看阿提密斯·恩崔立的方式,這個戰士能用相同的精確和優雅做出與我相同的動作,除了一件事情之外,我都必須承認他跟我不分高下。

在秘銀之廳的深處,要我為了活下去而跟他並肩作戰是多麽困難的一件事!奇怪地,在那樣的情形下戰鬥時,最讓我感到不安的並不是什麽道德上的誡命。那並不是恩崔立應該死,必須死的信念,或者如果我不是懦夫,就應該當場殺了他,即使會賠上自己性命之類的想法。不,不是那一類的東西。

對我而言最困難的是:看著這個人類殺手,然後毫不懷疑地清楚知道,我也許在看的是自己。

如果我早年沒在魔索布萊城遇見劄克納梵,我是不是也會變成跟他一樣的人?如果我沒碰到一個人證實我的信念,就是黑暗精靈的生活方式不管在道德上或實際上都是錯誤的,那我是不是也會跟他們同流合汙呢?如果當初訓練我的不是比較仁慈的姐姐維爾娜,而是兇惡的布裏莎,我也會變成那樣冷血的嗜殺者?

我所害怕的是,不管我的內心深處如何相信,我還是可能被周遭的環境所壓倒,終究屈服而成為幾乎沒有同情心與正義感的人。我可能會變成一個殺手,頑固地稟持著自己的倫理教條,但那些教條都是扭曲的,以至於我再也不能了解自己行動的真相,以至於把這些行動全部用極端玩世不恭的心態加以合理化。

當我望著恩崔立時,我看到了這一切的事情,而深深地感謝梅莉凱讓我在生命中遇見了那些人,遇見了劄克納梵、貝爾瓦·迪森格以及蒙特裏,這些人幫助我走上了正途。如果我看見了自己變成恩崔立的可能性,那我也必須承認恩崔立也有可能變成我,他會懂得憐憫與群體關系,會認識朋友,也會懂得愛。

在我思考關於他的許多事的同時,無疑他也在思考我的事。他是不斷想著這些是出於驕傲,是出於想要在戰鬥中贏過我的挑戰心,而我是出於好奇,是透過觀察我可能變成的那個人之所作所為來尋求答案。

我恨他嗎?

很奇怪地,我不恨他。我不恨他不是因為我對他武藝高強的敬意,因為這種敬意只限於戰場上。不,我不恨阿提密斯·恩崔、工是因為我可憐他,是因為發生在他身上,引他誤入歧途的那些事情。他內心很有力量,他也很有可能,或者說曾經很有可能,為這個需要英雄的世界做許多事。雖然我不能贊同他的行為,但是我了解恩崔立做事情是很有原則的。在他扭曲的世界觀當中,我相信恩崔立打從心底覺得他沒錯殺過一個不該殺的人。他抓了凱蒂布莉兒,但是沒有侵犯她。

關於他對瑞吉斯所做的一切……嗯,瑞吉斯事實上是個賊,他從另外一個賊那裏偷了東西並不能作為免罪的借口。在路斯坎,就像在這世界上大部分的城市中一樣,小偷們受到砍手或更嚴重的懲罰,如果有人派賞金獵人去拿回一樣被偷的東西,在一般人接受的法理上,這個獵人可以殺掉偷東西的人,或是任何阻礙他完成任務的人。

在卡林港,阿提密斯·恩崔立在文明的邊緣跟盜賊和惡棍周旋。在這種立場上,他可以說跟劄克納梵在魔索布萊城的巷道內所做的一樣,是跟死亡打交道的人。這兩個人當然有很大的不同,我也不是要幫恩崔立的罪行辯解。我也不認為他像厄圖一樣,只是個單純的殺人怪物。

不,我知道一定還有其他的可能性,然而我害怕他走上錯誤的路已經太遠,因為當我看著阿提密斯·恩崔立,我就看到了自己,我就看到了能夠去愛的可能性,也看到喪失這一切變得冷血的可能性。

完全的冷血。

也許我們會再次相遇並且好好打一場,如果我殺了他,我不會為他而流淚。至少不會為了現在的他流淚,但很有可能的是,我會為了這個厲害透頂的戰士有機會變成的那個人而哭泣。

如果我殺了他,我會為自己而哭泣。

——崔斯特·杜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