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一個誓言

“您要求在日出前叫醒您,吾母。”艾雯的眼睛猛地睜開。她已經給自己設定了一個醒來的時間,只是要再稍晚一些。躺在枕頭上的艾雯用力盯著懸在上方的這張臉——一張面相苛刻的臉上滿是汗水,在早晨睜開眼看見的第一個情景就是這種樣子,並不會讓人感到高興。茉麗的態度很恭敬,但皺緊的鼻子、永遠下垂的嘴角和一雙充滿責難神情的黑眼睛表明,任何人的優點在她眼中至少都要打個對折,無論那些優點是真的還是裝出來的。她平板的腔調裏幾乎聽不出什麽情緒。

“希望您睡得好,吾母。”她這樣說著,表情卻很像是在譴責艾雯的懶惰。她的黑頭發覆蓋住雙耳,形成緊密的發卷,似乎正在痛苦地扯著她的臉。她總是穿著一身深灰色的厚衣服,無論她為此出了多少汗也不見她換一件,只是因此變得更加陰沉。

沒能真正地稍微休息一下,讓艾雯感到很遺憾。她打著哈欠,離開帆布窄床,用鹽刷牙,洗凈手臉。這時茉麗為她準備好白天穿的衣服、長襪和幹凈的襯衣。然後艾雯忍受茉麗為她穿衣服的過程,“忍受”這個詞很合適。

“恐怕有一些打結的頭發會扯到您的頭皮,吾母。”這名永遠悶悶不樂的女人嘟囔著,將發梳插進艾雯的頭發。艾雯幾乎要對她說,自己並不是故意在睡覺時把頭發弄亂的。

“我知道今天我們要在這裏休息,吾母。”看著鏡子中茉麗的身影,艾雯覺得她像是在責備自己實在太懶惰了。

“這身藍衣服很適合您的膚色,吾母。”茉麗一邊說,一邊為艾雯系上扣子,她的表情中充滿了對奢侈浮華的指責。

艾雯想到今晚會由琪紗來服侍她,心中不由得松了口氣。她披上聖巾,幾乎不等那個女人幫她整理好就跑了出來。

東方的山丘上甚至還看不到一點太陽的邊。營地位於一座寬闊的山谷之中,被長長的山脊和雜亂的山丘環繞著。那些山有的高達幾百尺,看上去就像是被巨大的手指捏擠過。已經變得模糊的黑影仍然覆蓋著營地,不過身在這從未真正消失的高溫中,人們都已經起床了。烹調早餐的味道充盈在空氣中,人們都在忙碌著,不過營地中並沒有出現即將開始行軍的匆忙景象。只有穿白裙的見習生仍然用近乎奔跑的速度快步前行,明智的初階生永遠都會用最快的速度完成她的雜務工作。當然,護法從不會表現出著急的模樣,但就連為兩儀師送早餐的仆人們似乎都有些悠閑,至少和初階生相比是這樣的。整座營地都在盡量“享受”這個停下來紮營的日子。一根起重杠杆滑落時傳來的撞擊聲和咒罵聲表明了馬車匠人正在進行修理;遠處傳來的鐵錘敲擊聲是蹄鐵匠在重新為馬匹釘馬蹄鐵;十二名蠟燭匠已經排列好他們的模具,大鍋也已經燒熱,準備開始熔煉一直被小心儲藏的制蠟材料;更多的黑色大鍋立在火上,燒煮著洗澡和洗衣的熱水,男人和女人們已經在鍋旁邊堆積了大量的衣服。對於所有這些活動,艾雯卻幾乎都沒有注意。

艾雯知道茉麗不是有意這樣做的,她的表情一直都是那個樣子,不過即使是羅曼妲親自來當侍女,大概也不會比她更糟糕。這個想法讓艾雯大聲笑了出來。羅曼妲如果成為了某位女士的侍女,一定會讓她的女主人一刻不得休息地忙碌著,她卻會成為被侍候的人。一名正從鐵烤箱頂上耙去煤灰的灰發廚子向艾雯咧嘴一笑,仿佛是在分享艾雯愉快的心情。然後他發現眼前是玉座,而不是一個恰好走過的年輕女子時,他急忙苦著臉向艾雯鞠躬,立刻又回到工作上了。

如果艾雯遣走茉麗,羅曼妲只會找一名新的間諜替補,茉麗則又會繼續她從一個村莊到另一個村莊的乞討生涯。調整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她確實是還沒等茉麗把她的衣服徹底整理好就溜出來了),艾雯的手指在腰間碰到了一只亞麻小袋子。她不需要將那只袋子舉到鼻子下面,就能嗅到一陣玫瑰花瓣混合藥草的清冷香氣。艾雯嘆了一口氣,茉麗是有張劊子手的面孔,而且肯定也是羅曼妲的間諜,但她還是在盡力做好自己的工作。為什麽一切總會如此復雜?

走到被她用來當作書房的帳篷時(有許多人都稱呼這裏為玉座的書房,就如同它是白塔中的那個房間一樣),一種陰郁的報復心態代替了對茉麗的擔憂。今天是休息日,但雪瑞安肯定會在她之前來到這裏,拿著一大捆各式各樣的陳情書。一名洗衣婦乞求寬恕,她被指控偷竊罪,她把珠寶縫在自己的衣服裏面,被別人發現;一名鐵匠請求發給他一份資格證明,除非他要離開,否則那東西對他不會有用處;一名馬具匠人請求玉座為她祈禱,讓她能生下一個女兒;一名加雷斯大人的士兵請求玉座祝福他和一名女裁縫的婚姻。這其中總會有不少年長初階生的陳情書,請求不要去見提亞娜,或是不要承擔額外的勞役。任何人都有權力向玉座陳情,但那些服務於白塔的人很少會這麽做,初階生更不會。艾雯懷疑雪瑞安是在努力搜集更多的陳情書,就像給貓爪子塗上奶油。艾雯為這些事務忙碌不堪,撰史者就能夠安心解決比較重要的問題。這個早晨,艾雯覺得自己也許會讓雪瑞安吃掉所有這些陳情書當作早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