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血夜(第4/8頁)

罵完大夫,王家夫人一擡頭,見到進來的迎香,臉上露出兩分驚喜,轉眼又被悲哀淹沒,起身道:“這麽快就把龍家娘子請來了?”

“我恰好在門外……”迎香支吾,心下暗叫不好。看來今夜王家的情形確實不妙,三公子多半已病入膏肓,藥石罔效,全家上下求醫拜佛都沒個著落,才想到再來找自己,可自己哪會瞧病?不過是他們病急亂投醫,甚至死馬當成活馬醫罷了……

方想到此,耳邊傳來兩聲竊笑,竟是竹麗的聲音。迎香一驚,聽她悄聲道:“我一直跟著你進來的,使個障眼法兒讓人瞧不見我罷了。你莫慌,我有計較,跟這老婆子說,你要去看看他們家三公子。”

“我又不是大夫,怎麽看得?!”迎香低聲拒絕,幾番盤算已在胸中環繞……那王川此刻必定正在兒子身邊,讓竹麗見了他,還不……還不要鬧上天去?!她心如滾水,焦灼翻騰,又想竹麗得以復仇雪恨,又怕她鬧出潑天禍事;又想王川這狼心狗肺的負心人得到教訓,又怕真弄死了無辜的王三公子……

“怎麽,你不舍得麽?”竹麗聲音在她耳畔冷笑,“你同這王三公子無親無故,此刻竟也替不相幹的人擔憂起來?父債子還,天經地義的事,我就是即刻要了他的性命又有何不妥?”

正當迎香掙紮在開口與不開口間時,對面王家夫人已絮絮叨叨說了好多,眼中落淚,幾乎就要給她跪下去,周圍人連忙攙住,只聽夫人哭道:“……我快四十歲上才得這麽一個中用的兒子,傳承香火、光耀門庭全指望著他,如今那些念想一並作了灰土不說,老天連他命都要收回不成?若真這樣,倒不如先剮了我的心肝去,也好過眼睜睜看這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慘禍……”說話間,她已哭得哽咽難擡,忽一下支撐不住,兩眼一翻就要仰栽過去,旁邊人連忙架住,丫鬟們趕緊給她揉胸順氣。迎香不忍,伸手去扶她,夫人卻不知哪裏生出來的力氣,一把抓住她的手臂,箍得死緊,指甲幾乎陷入肉中,哭道:“我也知事情到這地步,怕是不中用的了,但這當娘的心,當娘的心……求龍娘子發個慈悲,進去看看小兒,不論好歹,多少給熏一熏,看一看,萬一菩薩突然顯了靈,仙姑突然發了話呢?男女之嫌在性命面前,算不得什麽……”

“嘻嘻。”竹麗冷笑兩聲,在迎香耳邊嬌聲道:“當初你被這些人嘲弄時,他們可說男女之防比天大,你這窯子裏出來的粉頭婊子,失過腳,可比畜生還不如的。呵呵,男女之嫌在性命面前,算不得什麽……有趣,有趣。”

迎香緊緊皺起眉,夫人的哭喊哀求、竹麗的冷漠調笑在她心裏交戰,如烈焰與極冰的碰撞,迸出一道道摧心震魂的鳴響,將她轟得搖搖欲墜。

竹麗又在她耳邊催促道:“去呀,快去,人家夫人叫你去看三公子呢,好不好,多少給熏熏,看看,萬一有點作用呢?就當菩薩顯靈吧——嘻嘻,這菩薩也忒容易顯靈,我被打得半死時,他怎麽就不顯靈了呢?”她聲音越發嬌柔輕軟,勾魂蕩魄,那種的恨意與冷酷便越發明顯。

迎香呆立在當場,夫人已不待她回答,拖了她就往後邊行去,一溜小跑,嘴裏呢喃著:“快,快,快去看看……”

跌跌撞撞一路跑到後院,夫人推開三公子房門,拖迎香進去。她發現此處與人來人往的外廳全然不同,房裏靜悄悄的,並未有人在內伺候,四周窗戶緊閉,屋裏有一股沉悶的氣息,和著不知什麽藥味,讓迎香鼻子發癢,差點打噴嚏,拼命忍住了。房中只點著一支蠟燭,燃到一半,燭光閃爍,搖搖欲墜,映得四下半明半寐,看不真切,只瞧見東面靠墻立著一架酸枝木大床,帷帳掀起,上邊隱約看到躺了個人,應當是王三公子,旁邊坐著的那人自然是王老爺王川了。王川緊盯著床上的兒子,眾人進來也絲毫不能讓他回頭,只低聲問:“你還帶人來做什麽?”他聲音低沉嘶啞,透出濃濃疲憊,交織著心力交瘁後的麻木死板。

“……是龍家娘子來了。”夫人不敢高聲,壓住了嗓子。她出嫁前是身嬌肉貴的閨房小姐,嫁人後是養尊處優的當家主母,何曾如此憔悴操勞過?一路跑過來,她頭發也松了,衣襟也亂了,簪環都移了位置,臉上淚痕汗漬和在一起,汙掉胭脂,已成個了花臉。她見丈夫沒有反應,又哀泣道:“讓龍娘子再看看,拿香熏一熏罷?”話語中滿是渴求期盼,暗啞哽咽,聽得迎香鼻頭陣陣發酸。

王川盯著床上的人,木然不語,片刻後點點頭,“來看吧。”說完起身讓到一旁,迎香上前去,鼻端嗅到一股惡臭,似乎是腐肉與人糞混合的氣味,咬牙忍住了,在床邊坐下來。這處位在蠟燭的陰影裏,看不清床上人面貌,只見他瘦得只剩一把骨頭,胸口起伏微弱,出氣多進氣少,躺在床上如已死了一般。看樣子真是不成了……迎香暗暗嘆息,手往腰間一摸,猛然驚覺因今晚來得匆忙,竟未帶香,頓時呆住了。王川和夫人不知,還當她是在思量,只在旁靜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