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故人(第4/11頁)

屋內再次陷入沉默,凝重的氣氛籠罩其上,直到兩人面前的茶盅已不再冒出熱霧,方聽龍蒴幽幽嘆了口氣,搖頭道:“罷了,還是說說你與她吧,這幾十年過得如何?”

“托龍君的福,我夫妻二人過得很好。雖不是大富大貴,但勝在平靜喜樂。”他語氣柔和,臉上露出溫存神情,似乎正懷抱至極滿足之物。“昔年我想同她一道,龍君便容許我卸下蒴山守衛之責,去那紅塵俗世與她相伴,此恩德永遠銘刻於心。”

“我也告訴過你,妖人殊途,你能伴她一時,不能伴她永久,她終究是要老、要死的,而你,還有漫長的日子得過下去。”

“無妨,萬物皆有生滅,我雖是妖物,亦非永恒,只是這段在塵世的旅途比她長些罷了。倒是因著我卸下守衛之責,讓龍君少了助力,後聽聞有人來山裏開采礦物……”

“這個不要緊,我能應付。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蒴山礦產豐富,官府看上了采走一些,倒也無什麽大礙,你即便還在,我也會讓你莫插手的。”龍蒴並不以為意,輕描淡寫地帶了過去。

這人嗯了一聲,猶豫一陣,張口道:“有句話,不知當不當講……”

“罷了,想講便講吧。”

“龍君……這百載你受苦了。自三十年前內子去後,我便想回蒴山重投龍君,沒想到故地已不見你,便四處遊歷,同時多方打探你的下落。十年前才得知在我離去後不幾年,你就被一名道士當作妖物斬殺,魂魄也給封了起來……難怪這幾十年來遍尋不著你的氣息。”說到此處,他頓了頓,擡頭細看龍蒴片刻,似有些疑惑,皺眉搖頭道:“其實……說句不敬的話,龍君莫怪。即便在此刻,雖面對著你,心知就是龍君,但依舊覺得這不是過去的龍君,有些感覺……我說不出來,但確實不同於當年。”

“嗯……你既提到那道士,我也不隱瞞,那確是一件十分糟糕之事,不過無甚可怨恨的,技不如人,活該被殺。至於覺著我有什麽不同嘛……”龍蒴自嘲地一笑,突然似想起了什麽,扶著額頭楞了片刻,搖頭道:“其實……即使我不被道士所殺,你恐怕在幾十年內也認不得我了。”

“此話怎講?”

“不好講,回頭待我想起來,理清一些再說吧。”

“莫非……與那件事有關?!”這人忽叫起來:“難道傳說中那……”

“唔?我不知你在說甚。”龍蒴盯著他,冷冷地道:“莫瞎猜了,都是過去之事,探究得那麽細也無意義。如今你已見了我,謝意我也收下了,今後有何打算?”

“我打算在此城中盤桓幾日,稍作休整,然後就回蒴山隱居,不再問世事。”他擡頭看向窗外,露出迷蒙沉醉的神色,片刻後長嘆口氣,拿起已涼的茶水,一口飲盡,低聲道:“紅塵漂泊百余載,愛亦愛過,活也活過,如今該回老家歇息了。”

“嗯,蒴山永遠是你的家。”龍蒴也將涼茶飲下,細品苦澀而清雅的滋味。

“多謝龍君。”他站起身來,長躬到地,嘆道:“龍君淡泊寬容,一如既往,這幾日若還有用得著我的地方,盡管吩咐。為當年離開蒴山之事,我一直心懷愧疚,即便是與內子廝守的幾十年,心頭始終有塊地方難以平靜,這世間事便是如此,求得一方喜樂,便難盡另一方職責……還請龍君再差遣我一回吧。”

龍蒴看他此刻姿態,也不由動容,扶他站直,想了想,吩咐道:“既如此,你便去城北盧氏……不,現在該叫柳氏酒家小住幾日,替我看看那方情形,我感覺那東家非是普通人。”

龍蒴送故人出門,看他撐著油紙傘轉身而去,於雨霧中漸行漸遠,終於消失在巷口,又抱著手臂站在檐下,盯著空無人跡的巷道出了一陣神,方轉身回屋。迎香等在屋內,待他回來,為他重新斟上熱茶,開口道:“抱歉了。本該出來為你們添茶,但怕打擾你們,更不想誤聽你的私事。這位公子既是舊識,想來也非凡人,因此權衡幾番,還是沒過來,怠慢了你們……”    “無妨,涼茶一樣喝得,多謝你的細心。”龍蒴接過茶盅握在手心裏,感覺它傳來陣陣溫熱,嗅著杯中裊裊上升的茶香,緩緩開口道:“他叫秦鑒,是生於蒴山的異獸妖物,後來做了一名山裏的守衛。百余年前,他有日下山,遇見一名人間女子,同她相好,便辭去守衛之責,與她成親了。三十年前妻子身故,他獨自遊歷人間數十載,如今打算回蒴山。來見我,也就是故人一敘,說說這百年間的際遇。”    “原來如此,難怪他神龍見首不見尾,方才在酒家邊看見他,明明就在近前,一晃眼又沒影兒了。”    “呵,妖邪異物,多少有些不同於常人的手段。”龍蒴放下茶杯,輕笑道:“不過這些都無甚要緊,人亦有殊勝之處,只是大多數凡人無知無覺罷了。他還要在城中盤桓幾日,我請他去柳氏酒家小住,看看那柳東家是怎樣的人物。”    “柳東家?”迎香奇道:“為何要注意他?有甚不妥之處嗎?”    “你還記得我在酒家裏問小二的話麽?我問他樓上可住著什麽人。”    “記得,不過小二似乎不明白你所指為何。”    “嗯,我那時間問他,便因感受到樓上有些不凡之氣,雖不強,一閃而逝,依舊可斷定樓上住了個非凡之人。不過……那般問確實不妥,小二也不可能得知這些。”    “……懷疑柳東家不是凡人麽?”迎香想了想,說道:“午間在酒家,你同行商們相談時,我聽得旁邊那桌人提了兩句,說新東家是京城來的呢。”    “嗯,不僅是懷疑,基本坐實了。”龍蒴道:“行商們說柳東家也住樓上,盡頭的雅閣——恰好是我感受到之處。”    秦鑒來到柳氏酒家時,雨剛好停了。雲霽天青,風疏氣爽,霧氣褪開來,遠處群青的山峰露出明澈面貌,映著近處被雨水洗得倍加潔凈的房屋,愈發顯得山高水闊,縣城如仙人逶迤裙帶上綴著的一顆明珠。秦鑒站在酒家門口,四下打望一圈,眼尖的小二已看見了,迎出來,笑問道:“這位公子,用飯還是住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