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鉆地機的陰謀 第十八章 囈樹。魔王的女兒(第7/9頁)

對於這一切,我將懷疑的眼神落在若寒的身上,她只是平靜地告訴我,魔王一定聽見了她的祈禱。

然後她回首望著街心那群繁忙的制服人,他們正搭起展板、掛起橫幅、高呼口號,原是皇家衛隊正大肆招聘新人。“看呐,皇家衛隊正嚴重缺乏人手,不然這麽些搶手的公職,不至於公然在街心擺攤招聘尋常人。”

“植物的生長超乎尋常,這座城市此時此刻想必需要更多的執行者前去拔除植物,消除危險。”

“你為何不去嘗試下呢?”若寒朝我微笑,半鼓勵半嘲諷地勸道,“說不定,你可成為英勇的騎士呢。”

我不料她竟一反常態,鼓勵我主動應征,皇家衛隊可不是普通的工作呵。縱然,那些最優秀的皇家衛士,將有資格被皇帝冊封為騎士,象征著無上的榮譽,然而這榮譽亦只是對工具的褒獎而已。今日我拯救生命獲得榮譽,明日我卻殺戮生命以獲得榮譽。“我對成為政治工具不感興趣。”我猶豫再三,作出回答。

“為何你的潛意識裏總對政府懷有敵意呢?”她的臉上寫著不悅。

“皇帝也罷、魔王也罷,他們的力量均遠強於平民,作為弱小者本身便對強大者懷有敵意。”

“那是因為你長期自貶為弱者,你以弱者的立場去揣測強者,總以為,弱肉,是要被強食的。可你不知,力量是可以被轉換的,強者之所以成為強者,是因其擁有千萬名弱者的支持與擁護,失去這些,他將土崩瓦解。更大的強者並不可為所欲為,他可以在自定義的規則之下跳舞,卻不可踏錯舞步。”她以正告的神情向我述說著這些,似乎在訓誡一名無知者,“當你積累到更大的力量,維系自身的穩定便越發困難,需要舉步維艱,小心翼翼。”

“我不屑去理解這些。”她這段對強者的論述令我心悅誠服,可我仍試圖笨拙地自我辯解,“為何我們要去關心這座世界的運行方式,去研究強者的憂慮?生活在這座世界裏,擁有彼此已然足夠,何苦去了解更多呢。”

“對你而言,可能足夠;對我而言,遠遠不夠。”若寒一臉不悅。

紙燈,長街。青石路的兩端,低矮的房屋跌跌撞撞。不知不覺,我們與人聲喧囂的夜市已漸行漸遠。我提議折返歸去,她執拗地不從,拉著我走向陌生街道深處。

終於,我們無言地坐下休憩。一張布滿皺紋的鐵椅,兩人對視,如一組雕塑。

“有時候你令我害怕。你身上有黑暗的味道,異常濃重而純粹。”我打破沉默說道。

“但你仍深愛我。”

“是。”

女孩無聲笑了,她垂下眼睛,“我要向你坦白兩件事。”

此刻,萬分詭異。“第一,我不再愛你了。”她說。

“第二,我的真名不是若寒。”然後她擡起雙眼注視我。微笑。“我厭倦了這個名字。”

“我的名叫作NAVA。”她坦誠道。

“NAVA。NAVA。NAVA。”我重復著這個名字。

“我是魔王的女兒。這便是事情的真相。”

只存於童話裏的人物剪紙忽然從視線兩側紛落而下,手指捅破紙窗,卻只看見一座華麗迷宮的萬花筒。她的語言令我不寒而栗,與所謂的真相相比,這段陳述更像失去現實感的寓言。我停止思考與對話,哆嗦著伸出雙手抓緊她,她雙肩袒露在用細長黑鴉羽毛編織的寬領短袍外,夜光慘淡。我緩緩擡起眼睛,用力凝視她的雙眼,冥想自己正穿越視線侵入她的外殼,努力去看清事實背後的真相。然而她只是微微露出笑容,像失去生命的娃娃一般回望我。

我什麽也無法得到。徒留她的臉龐在黑暗越發虛幻。

“魔王。女兒。”我喃喃自語。只存於教會傳說中的古老稱謂從耳畔的水波之下緩慢上浮,記憶片段閃爍和串聯,無法成型。“魔王。NAVA。女兒。”這一些奇異名詞的組合,似乎卻是縈繞心頭那些疑問的最合理解釋:為何她擁有黑暗的魔法力量;為何她不懼憚任何傷害;為何她能夠死而復生。

無數的謎團,終於有了一個解答。而這嚴謹的唯一的坦誠的解答,卻殘酷得難以接受。

“她不是若寒,若寒不是她。”我自語著,仿佛只為說服自己。短暫的暈眩感,積銹的記憶表面開始龜裂,腦海的地平線斷開枷鎖,窸窣的觸手爬出井蓋,原始而真實的自我痛苦扭曲地嘯叫著從底部浮出。就在這個瞬間,記憶中真正販夢者的形象開始復蘇,那名削瘦寡言的女子,內心如海洋般深沉堅毅,雙眼如綠寶石般明亮無邪,我全然記起來了。她果真不是若寒。而我,竟與一個偽裝為若寒的女孩生活了那麽久,屈從她的信仰,取悅她的歡心,向她許下誓言。

是什麽荼毒了我的雙眼與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