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鉆地機的陰謀 第十七章 囈樹。安息夜(第2/7頁)

突然聽到一聲驚呼,塔樓重重地顫動一記。什麽東西撞上了,有一只獸掉隊了。然而我無法一探究竟,肉體表層的力量已被析離出了軀殼,暫時無法動彈,甚至心跳的節奏亦隨著獸群的腳步奔往城市另一端。

世界絕塵離去,我卻無法動彈。唯有胸前感覺溫暖,可以想象若寒正在我的胸口微笑,宛若荒漠中的花朵無聲綻放。

直到,獸群遠去許久,直到,尾塵完全落定。掌聲、哭聲,喧囂再起,我向下張望,發現衛士們已動手拆解路障,恢復城市的交通,一些木板、長凳被綁在馬車上,即將被運走;小販們重鋪攤位,擺上各色商品,笑嘻嘻地招呼顧客;流浪兒拾起掉落的面包頭,拭去其上的塵土,滿足地塞入嘴裏;隱士們打開煙袋,默默交換各自烘焙的煙絲;那對躲入人群的情侶依然肆無忌憚地保持接吻的姿勢。城市恢復如初,一切似未發生過,獸群如同滾滾而至的煙塵,消散得無影無蹤。

可當我和女孩走出塔樓之後,我們發覺了異樣。

人群遠遠地圍著我們所處的塔樓散成半圓,驚懼地望著我們。我一回頭,才發現一只犀角獸倒在塔樓墻根之下,足有一輛馬車般大小,距離我們僅有數步之遙。

我趕緊拔出佩槍,給手槍上膛,一邊試圖拉著女孩遠離這只怪物。

“別怕。”女孩執拗地拽緊我的手,不肯後退,“它傷不了我”。她的雙瞳閃耀異光,靜靜地走到野獸面前。

“危險!”我喊道,急忙將她拽緊。即便身受重傷,獸的蠻力亦足以粉碎嬌小的女孩。

“我說了,它傷不了我。”女孩掙脫我的手,立在巨大野獸的面前。

只見野獸巨大的犄角插入鐘樓外墻,裂縫布滿整堵墻面,鮮血從獸的眼睛、鼻孔內滲出。獸奄奄一息,眼珠混濁而渙散。

“你敢不敢摸摸它?”女孩不懷好意地回頭朝我黠笑。

我沒有絲毫猶豫,走到獸的脊背後,伸出手觸摸它的皮甲,沙礫感,十分粗糙,這種觸覺帶給我一種無可名狀的熟悉感與失落感,頓時充斥了我。記憶湧上來,卻無法成像。僅有碎片在我的內部翻騰,拼湊。我皺了皺眉頭,仍然無可名狀。

“你為它感到惋惜麽?”女孩出聲問道,拉起我的手。

我默然點點頭,“它的心跳在逐漸減緩。”

“呵,每次遷徙,皆會出現這般的犧牲品,人習以為常之後,才能習慣自身相同的遭遇。”

“我不明白。”

“你遲早會明白。”女孩詭異一笑,伸出纖手撫摸獸的皮甲,輕盈而溫柔。在她的撫摸之下,野獸的四蹄漸漸抽動,直至溺水般的猛烈掙紮。而獸的身軀之下,條石路面的縫隙內大量湧出細沙,如泡沫般包裹、吸吮著野獸的皮甲,野獸亦隨之一寸一寸陷入細沙,它的掙紮已不再劇烈,想必已然出現接受命運的乏力。待野獸的身軀完全被吞沒之後,細沙開始緩緩滲入條石縫隙,直至什麽都不剩下,唯有塔樓石墻存留的犄角撞坑才可證實這一切,曾經真實地發生過。

我忽然意識到,眼前出現的沙坑,正是流沙陷阱,只不過這些流沙,是有生命的吞噬者,它們知道自己的獵物是什麽。圍觀的人們見狀,交頭接耳小聲議論著,一位年輕的母親抱起孩子匆匆離去,她對我們側目而視,“你身上有一種魔法。”我低聲說道,“他們害怕你。”

“他們害怕自己遭受相同的命運。殊不知,正是我,幫助這頭犄角獸平靜地走入死亡。”

“人見到死亡便覺恐懼,並可輕易聯想到自身。這本是人之常情。”

“那麽告訴我,你怕嗎?”

“怕。”我坦率承認。

“呵,沒必要感到羞愧。生與死是這片土地的例常規則,沒有這些世界的秩序將徹底混亂,這些規則造成的歡樂與恐懼亦是世界前進的重要推力。”

我輕輕點頭。

“墮入大地的深處終將是所有人的宿命。銘記這些,而後聽之任之。”女孩像是總結般陳述道,朝我嫣然一笑。

安息夜,龐大的獸群浩浩蕩蕩通過城市,奔向地平線的遠方荒野。人不知它們來自何方,亦不知它們去向何方,心懷好奇地聚攏起來,圍觀這場盛大遷徙,徒生畏懼與尊敬。當獸群遷徙激起的揚塵緩緩落定後,它們的神秘去向,連同它們神秘的本身,似皆歸於平靜,為眾人所遺忘。不多時,夜市已恢復熙攘,那條獸群踐踏而過的主幹道上,叫賣聲不絕於耳,顧客與小販為成交價爭論得面紅耳赤;眉清目秀的漢子小心翼翼地將他的陶瓷娃娃壘成小山;兩名小販為一處絕佳的攤位大打出手,引來眾人圍觀叫好;賊混跡於人群裏,與大家一齊向被捕示眾的同行投擲腐爛蔬果。我收起佩槍,與若寒手挽手漫行在夜市裏,享受緊張過後的放松時刻。有時,置身處於擁擠人群的她,會表現出渴求保護的乖靈,而我格外珍惜這難得的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