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海淘齋(第4/5頁)

泉州港附近有大小一共八座船廠,既能修也能造,最大能造一千料的大船。在船廠附近,還有幾十個生產零部件的小工坊,形成了一條龐大的產業鏈條。所以通向船廠區的大路特別寬闊,路面用的全是夯實的灰泥和煤渣,路面上有密密麻麻的車轍印,可見平日運送原料的大車有多少。

建文沿著這條路走了將近半個時辰,來到一片低矮的平頂建築前。這裏每一間屋子都是一座小作坊,幾十根煙囪高高豎起如同桅杆,遠遠看去好似一支黑色艦隊出航似的。建文輕車熟路地走到其中一處院子前,這裏大門右側掛著一截浸過油的皴樹皮,表明是木料店,專營木料買賣。

建文推開門,先聞到一股木頭的清香。院子裏面堆滿了各式長短木料,若熟悉木器的人,能看到這裏全是上好材料:五十年的橡木、四十年的楊木,三十年的松木和杉木,年輪緊湊,紋理密實,全是造船用的木料。

一條上好的艦隊,木料的質地十分關鍵,桅杆用杉,枋檣用樟,舵杆用榆、榔等木。光是如何選料處理,一個學徒得花上十幾年功夫才能出師,所以會有專門的工坊只做木料買賣。建文來的,正是這麽一家木料店。

一見建文推門進來,一個正站在木垛上量料的老木匠笑道:“喲,你來了?”

“我的銀錢湊夠了,大叔,那根三十五年櫧木還留著吧?” 建文仰頭喊道,語氣毫不見外,一看就來過許多次了。

老木匠直起腰,把尺子別在腰間:“留著留著,等我給你去拿啊。” 他跳下木垛,在院子後頭翻找了一通,然後擡出一根長兩丈、徑三尺五寸的圓櫧木來。這圓木外皮已經被刨幹凈了,還拿砂紙打磨過,露出漂亮的淺白色內芯,是塊一等一的好料。

建文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口袋,交給老木匠。老木匠一掂量,不僅失笑:“你這孩子,算得還真精,這些散碎銀子一錢不多,一錢不少,一點便宜都不給我占啊。”

“我不想占您便宜,也不能吃虧不是?” 建文笑眯眯地說,眼神卻直往木料垛子那掃。那裏有一堆新進的木料,樹皮還沒剝掉,看起來灰突突的一片。

老木匠知道他的心思,喚來兩個學徒,讓他們把這根木料擡到騾車上,然後陪著他一起看,還不時掀開一塊樹皮,點評兩句。這一老一少圍著新料看了幾圈,建文忽然拍手笑道:“這根,這根我看中啦。您可不能賣給別人,等我有了錢就來拿。” 他見老木匠不置可否,連忙掏出一塊石灰石,在木頭上劃了個“文”字,算是定下。

老木匠忽然好奇地問道:“別人家孩子,得了工錢都是喝酒吃飯,或者扔到青樓裏去。你這孩子居然拿來買木料。這兩年來,你裏外裏從我這買了幾十根上好材料了,這是打算要造船嗎?”

建文哈哈大笑:“您說笑了!我一個小娃娃,造什麽船啊?那點木料,最多造個舢板就了不起了。” 老木匠拍拍腦袋:“也是,誰家造船像你這樣,這麽一根一根地買——那你買來是幹什麽用?”

建文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一揚手:“我走啦。”

老木匠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搞不懂這個年輕人到底在盤算些什麽。不過既然每次交易都錢貨兩訖,他也懶得去追究了,繼續把注意力放在木料上頭。

建文告別老木匠,駕著那輛裝著木料的騾車,徐徐離開了船廠。不過他沒有沿大道返回泉州鎮,而是沿著海岸,朝著東邊去。走著走著,大路就沒了,變成一條幾乎看不清痕跡的小路。再走一陣,連小路都沒了,建文索性就把騾車趕到灘塗邊緣,踏著松軟的沙子與硬土地的分界線前進。

他對這一帶很熟悉,總能巧妙地走在線上,不致讓騾車沉陷下去。此時太陽已徹底落山,海灘邊上一片漆黑,海浪遠遠聽上去像是海獸的咆哮,仿佛隨時會從黑色的海淵裏浮現出來,沖上陸地。這種恐怖的氛圍,一般大人都會膽寒,建文卻面色如常,趕著騾子繼續前進。

騾車大約走了半個多時辰,終於無路可走。前方的淺海之中,矗立著一大片高高低低的巨大礁石,每一塊礁石的造型都尖銳猙獰,好似城隍廟裏畫的地獄惡鬼一般。

泉州人管這一帶叫鬼見愁。傳說當年曾經有一夥臭名昭著的海盜敗逃至此,船傾人亡。那些兇殘的水手怨念不散,化為厲鬼,肆虐泉州。幸虧一位路過的高僧施展法力,將他們都變成海中礁石,動彈不得。一塊塊礁石的奇異造型,恰似一個個面目猙獰的海盜試圖爬出水面。

這些礁石的分布十分密集,彼此之間空隙狹小,海流至此,流向變得十分復雜。海船一旦陷入這裏,幾乎一瞬間就會被撞得粉碎。所以這一帶十分荒涼,人跡罕至,不會有任何船長願意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