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美人與紡錘(第4/9頁)

“是的,”女王說,“確實如此。但不是像這樣。這人的移動速度太慢,動作幅度太大,太意味深長。”

這地方的其他沉睡中的腦袋也都慢慢移動起來,幅度很大,就好像他們是有意識在移動的。現在,所有沉睡者的臉都面對著女王。

“這是你沒有想象過的事。”同一個矮人說道,他是那個長著紅棕色大胡子的矮人,“但他們所做的只是閉著眼睛看你,這不算什麽壞事。”

沉睡者們的嘴唇一齊動了起來。沒有發出聲音,只是從沉睡的雙唇中吐出氣息。

“他們剛才說的話是我想的那句嗎?”最矮的矮人說道。

“他們說,‘媽媽,今天是我的生日’。”女王說,她全身顫抖起來。

他們沒有騎馬。他們經過的所有馬匹全都睡著了,正站在地裏,無法喚醒。

女王走得很快。矮人們得走得比她快一倍,這才能跟得上她。

女王發現自己打起了呵欠。

“彎腰向我。”最高的矮人說。她照做了。矮人拍了拍她的臉。“你最好保持清醒。”他快活地說道。

“我只是打個呵欠。”女王說。

“你覺得到城堡還有多少路?”最小的矮人問。

“要是我對地圖和傳說記得沒錯,”女王說,“阿卡伊雷森林到這裏大概七十裏路。三天的路程。”接著她又說:“今晚我得睡一覺。我沒法不眠不休地再走上三天了。”

“那就睡吧,”矮人們說,“天亮後我們會叫醒你的。”

那天晚上,她在一片草地的草垛裏睡著了,矮人們陪在她的身邊,不知道她是否能清醒地見到明天的太陽。

阿卡伊雷森林裏的城堡是一大團灰色,爬滿玫瑰。花朵們一直蜿蜒向下,連護城河中也長滿了,幾乎全都像城堡中最高的那座塔一樣高。年復一年,玫瑰生長的範圍越發擴大,靠近城堡石墻的地方只剩枯萎的棕黃色枝條,老舊的荊棘如刀刃般鋒利,而在十五英寸之外,它們卻是綠色的,開著繁茂的玫瑰。那些攀爬的玫瑰花,無論是存活的還是已死去的,共同組成了一副濺著點點色彩的棕黃骨架,令人看不真切那座灰色的城堡。

阿卡伊雷森林裏的樹木全都擠壓在一起,地面極為陰暗。一個世紀以前,這地方只是個名義上的森林,它本是個狩獵場、一座皇家公園,是不計其數的鹿、野豬和鳥兒的家園。而現在,整座森林擠在一起,穿過森林的古老道路上長滿植物,早已被人遺忘。

高塔裏,擁有一頭漂亮頭發的女孩沉睡著。

城堡裏的所有人都在沉睡。所有人都沉沉地睡著,只除了一個人。

那位老婦的頭發已經灰白,稀疏得露出頭皮。她怒氣沖沖地蹣跚向前,穿過城堡,全身的重量都壓在拐杖上,就好像她整個人只被僧恨驅使。她砰的甩上門,邊走邊自言自語:“爬上長滿了花朵的樓梯,穿過長滿了花朵的廚房,你現在在煮什麽?呃,一大塊豬油皮。你的罐子和鍋子裏什麽都沒有,除了灰塵還是灰塵,唯一能令你面紅發熱的只有打鼾而已。”

進入精心照料的果蔬園子,老婦人拾起風鈴草和芝麻菜,又從地裏拔了一個大蘿蔔。

八十年前,王宮中養了五百只雞,鴿籠裏則有成百只肥胖的白鴿,白尾巴的兔子在地上奔跑,穿過綠油油的草地,跳進城堡的圍墻裏;護城河和池塘中遊動著鯉魚、鱸魚和鱒魚。但現在,城中只剩三只雞。所有睡著的魚全都被網兜出水面。再也沒有兔子,也沒有白鴿。

六十年前,她第一次親手殺死自己的馬,在肉泛起彩虹色的光芒、屍體開始發出惡臭、爬滿藍色的蒼蠅和蛆之前,她盡可能地將它吃了下去。而現在,她只會在隆冬時分才屠殺這些大型哺乳動物,到了那時候,沒有任何東西會腐敗,她可以將肉一塊塊砍下,留待春天解凍。

老婦走過一位沉睡中的母親,她的懷中抱著打瞌睡的嬰兒。走過去時,她心不在焉地拂去他們身上的灰塵,確保嬰兒的嘴依然留在母親的乳頭上。

她靜靜地吃下了自己那頓由蘿蔔和蔬菜組成的餐點。

這是他們所抵達的第一座大城市。城門很高,厚得牢不可破,然而卻洞開著。

三個矮人本想繞過它,他們不喜歡待在城市裏,總懷疑房屋和街道都是些非自然的東西,但他們得跟著自己的女王。

一進城,大量的人就令他們感覺十分不適。沉睡的騎手跨在睡著的馬背上;沉睡的馬車夫坐在一動不動的馬車前,車廂裏還睡著乘客;沉睡的孩子們手裏攥著球和鐵環,以及用來抽打陀螺的鞭子;沉睡的賣花女站在貨攤後面,她們所出售的花朵早已變色、腐爛、幹枯;甚至連魚販也睡在大理石板邊,石板上滿是散發出惡臭的魚,裏面爬滿了蛆。蛆的蠕動和它們發出來的沙沙聲,是女王和矮人們所能聽到的唯一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