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呼喚聲

那是一棵巨大的老櫻樹。

如果成人站在樹下,伸開雙臂環抱樹幹,少說也得三四個人手牽手才行。

藤原伊成坐在這棵櫻樹下,彈著琵琶。

此刻是夜晚。

盛開的櫻花在伊成頭頂簇擁如傘。

明月高懸。月色如水,映照著巨大的櫻樹。

周圍別無其他櫻樹。在松樹、楓樹的圍繞中,惟獨這棵櫻樹伸出粗大的、開滿櫻花的樹枝,顯示出惟我獨尊的氣勢。

櫻樹伸得老遠的橫枝密簇簇開滿了花,花瓣的重量壓得枝丫低垂。

沒有風。

雖然沒有風,但花瓣依然紛紛散落。

月光中悄然散落的花瓣,仿佛是不堪月光之重。

花瓣落在伊成的肩頭、頭頂和袖口。

伊成似乎在花瓣之中彈奏著琵琶。

持撥子的手一動, “琤”的一聲,琵琶琴弦發出動人的音響。

琤琤——琵琶聲與月色融匯在一起。

琴聲在櫻花瓣中繚繞,在大氣中飛升。

每當琴弦的震顫觸撫到一枚枚花瓣,花瓣便離枝落下。

只要琵琶“琤琤”奏起,花瓣便翩然飛舞。

琤琤. 翩翩飛舞。

琤琤,翩翩飛舞;琤琤,翩翩飛舞。

琤琤,翩翩飛舞;琤琤,翩翩飛舞……

是花瓣在迎合著琵琶聲,還是琵琶聲在迎合著花瓣?

琤琤瑽瑽的琵琶聲與翩翩飛舞的花瓣已經渾不可分。

不久,琵琶聲停止了。

琵琶聲一中斷,情景就和之前一樣,只有櫻花瓣在月光中悄然飄落。

伊成閉著眼,仿佛還在追尋消散在周圍空間裏的琴弦的顫動,也像是在傾聽殘留在身體內的琵琶余音。

不,對於伊成而言,也許這軀體也好,包裹著自己的肉身的大氣也好,已成為與琵琶聲共振之物,無從區別了。

這時——“嗬,琵琶演奏得真是美妙啊……”  不知從何處傳來一個聲音,像是不勝感慨,又像是唏噓嘆息。

伊成睜開閉著的雙眼。

四下裏不見有人影。

明明聽見了人的說話聲——怎麽會沒有人?

惟有櫻花的花瓣悄無聲息地飄落下來。

難道是幻覺嗎?

就在這麽想的時候——“實在是難得一聞的琵琶音色啊。”

又傳來了說話聲。

“昨天也來過吧。”

那聲音說道。

但是,聲音的主人依然不見身影。

“琵琶技藝競精妙到如此地步,一定得請教尊姓大名了。”

那聲音又響起……

伊成默不作聲,那聲音又來相詢:“敢問尊姓大名?”

被這麽一追問,伊成不禁脫口而出:“我是藤原伊成。”

“是伊成大人嗎?”

“正是。”

“那麽,伊成大人……”

“噢?”

“我就先告辭啦。”

“告辭?”

“我要告辭了,改天我會去找您。”

伊成一時語塞,那聲音又道:“告辭啦,伊成大人。我會去找你,可以嗎?”

“哦,嗯。”

伊成不由應聲道。

庭院裏的櫻花正當盛開之時。

安倍晴明坐在外廊內,與源博雅飲著酒。

周圍只有一盞燈火相伴。

穿白色狩衣的晴明倚著一條廊柱子,秀氣的手拿起酒杯,悠悠地端到了紅唇前。

呷酒的雙唇總是浮現一絲笑意。是那種若有若無的笑——仿佛菩薩像呈現的那種。仿佛櫻花瓣那種隱隱約約的淡紅色——是那種輕微的笑。

穿著櫻襲的漂亮女子坐在晴明和博雅之間,二人的酒杯一空,她隨即端起酒瓶,為之斟滿。

今天晚上,是博雅攜酒來訪晴明。

博雅已有好一會兒喝酒賞櫻,賞櫻嘆息了。

“怎麽啦,博雅?”晴明問。

“嗯,是與櫻花有關的事情呀,晴明……”

博雅將手中的杯子放在木條地板上,望著庭院裏的櫻花。

庭院裏,有棵古老的櫻樹。

月光下,可以看見櫻花瓣靜悄悄地落下。

“櫻花怎麽啦?”

“就是說。那個……”

博雅支支吾吾。

“那個什麽?”

“就是說,當我看著櫻花的時候,不禁深深地思索起人的生命了嘛,晴明……”

“人的生命嗎?”

“就像花瓣離枝一樣,人的生命也會像風一樣,離開人的身體……”

“……”

“即便沒有風,花瓣也會離枝而去……”

“……”

“人的生命,也不會永遠停留在這軀體……”

“唔。”

“晴明啊,你也好我也好,終將是零落的櫻花。”

“……”

“但是,正因為是終將凋落的櫻花,人才會眷戀這世間吧。正因為了解生命短暫,人才會珍視他人,才會寄情於笛子、琵琶等美妙的音樂吧。”博雅端起身著櫻襲的女子為之斟滿的酒杯,直視著晴明說:“晴明啊,我能夠與你相識相知,實在是三生有幸。”博雅將杯中酒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