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白比丘尼

雪在下。

輕柔的雪。

沒有風。只有雪從天而降。

院門大開,從外面就可以看見這夜晚的庭院。

茫茫白雪覆蓋了整個院子。

惟一的燈火是屋內的一豆燭焰。僅僅這麽一點光就隱約將夜裏的庭院從昏暗中凸顯出來。

銀白色的暗夜。

小小的亮光似乎滲透積雪的內部,變成白色的寒冷暗影。若有若無的微光,仿佛從黑夜的底部散發出來似的。

枯萎的芒草上、黃花龍牙上、絲柏上、繡球花上、胡枝子上。都積了雪。不同季節裏各擅勝場的花草樹木,此刻一概埋沒在雪中。

時值霜月過半——也即陰歷的十一月,以陽歷而言,則已是十二月份。

這天早上下了冰雹,到中午變成雨夾雪,黃昏則又變成了雪。入夜之後,紛紛揚揚的雪花益發漫天而下。

屋內的榻榻米上。放著一個木制圓火盤。火盤中紅紅的炭火,發出小小的、鋼針折斷似的聲音。

圍著火盤。兩個男人相對而坐。

兩人都是盤腿而坐。

左側向庭院的,一望而知是名武士。

他冬天裏仍穿直衣,配直貫。他年已三十過半,直率的神情頗招人喜愛。

他就是源博雅朝臣。

和博雅相對而坐的那位不是武士。

即便坐著也能看出。那人身材修長。

褐色的眼睛帶一點青的味道。頭發漆黑,肌膚白凈。

唇色紅得令人誤認為是血色透現所致。鼻梁筆挺,頗具異國人士的風姿。

他就是陰陽師——安倍晴明。

盡管是冬天,晴明仍舊如夏日一樣,隨意穿著一件白色狩衣而已。

兩人正在對飲。

火盤旁邊放了一個托盤。裏面已橫放著幾個空酒瓶,仍立著的酒瓶只有一個了。

盤子上還有一個烤魚的碟子,放著魚幹。兩人邊自斟自飲,邊拿魚幹在火盤上烤著吃。

也許是沒有風的緣故。房門大開。

屋裏的溫度與外面幾乎一樣。

兩人並不多話。呷著酒。視線落在漸積漸高的白雪上。

萬籟俱寂。仿佛柔軟的雪花落在積雪上時。那微弱的聲音也能聽見。

眼看已經凋零一片的庭院裏。還有一朵紫色的花開著。

那是桔梗。紫色的桔梗花孤零零的,還沒有被雪掩蓋。

這鮮艷的紫色,用不了多久,也要被越積越高的雪掩埋吧。

“好安靜的雪啊……”

博雅喃喃自語道。他的目光仍注視著雪中的庭院。

與其說是向晴明或其他什麽人搭話,毋寧說是隨口而出。

“好幽寂的雪啊……”

晴明說著,也將目光投向白雪。

“那邊冒出來的是什麽? ”

博雅問的是雪地上那抹紫色。從剛才起他就一直盯著它。晴明似乎立即就已明白他指的是什麽。

“你說那棵桔梗? ”

“對。”

“這時候桔梗還開花? ”

“花多了,自然也有例外的吧。”

晴明喃喃道。

“噢。”

博雅點點頭。

“原來是這樣。”

“如此而已。”

“噢。”

“嗯。”

兩人彼此點點頭,周圍重歸寧靜。

紛紛揚揚的雪花堆積起來了。

晴明伸手拿過魚幹,向著火盆燒烤。

魚幹是博雅帶來的。

博雅在黃昏時走進了晴明的家門。

“來得正好,博雅。”

晴明一面說著一面走出來迎接博雅。

“是你叫我來的嘛。”

博雅這麽一說,晴明只是隨便地應了一聲,表情沒有絲毫變化。

他們說的是今天早上的事。

博雅在自己房裏酣睡的時候,有一個聲音說:“哎。博雅! ”

這個聲音把博雅弄醒了。

博雅睜開眼睛,卻不明白自己為何醒的。

淅淅瀝瀝的雨聲傳進來。

下雨了……

他這麽想著,那個聲音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又說道:“下雨啦。”

聲音就在枕邊。

博雅將目光往那邊一轉,只見一只貓坐在那裏,注視著自己。

是一只黑貓。

“傍晚會變成雪哩。”

那只貓說起了人話。

“是晴明……”

博雅嘀咕道。

因為那只貓說的是人話,腔調很像安倍晴明。

“晚上對雪喝上一杯,也很不錯啊。”

那只貓說道。

綠色的貓眼閃爍著,看著博雅。

“我備酒,你帶上下酒菜。”

貓又說。

“好。”

博雅不自覺地順著它的話,答應下來了。

“用魚幹下酒很不錯哦。”

“明白了。”

“除此之外,順便還想請你幫個忙……”

“什麽事? ”

“請帶上長刀。長短、種類不拘,斬殺過五六個人的為宜。”

“噢?!”

“有那樣的刀嗎? ”

“有倒是有的……”

“那就行,拜托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