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梔子女

源博雅造訪安倍晴明位於土禦門小路的家,是農歷五月過半之後的事。

太陰歷的五月———如果用現在的算法,就是六月中旬。

源博雅朝臣,身份是一名武士。

晴明的家一如往日,四門大開。

雜草叢生的庭院,駐足門前便可一覽無余。這裏與其說是家宅,不如說是現成的一塊荒地。

圍起宅子的,是有雕飾的大唐風格圍墻,頂上有山檐式裝飾瓦頂。

博雅打量著圍墻內外,嘆一口氣。

午後陽光斜照庭院。

院子裏,芳草萋萋,隨風起伏。

路徑與其說是著意修的,莫如說是人踩踏出來的,仿佛是野獸出沒的小道。

假如在夜間或清晨出入院子的話,衣服恐怕會沾上草葉的露水,一下子就沉重起來吧。

不過,此刻艷陽高照,草叢算是幹的。

博雅沒有喊門,徑直穿門入戶。

他穿著叫做水幹的公卿常禮服。

褲裙下擺“刷刷”地擦過野草葉尖。

懸掛於腰間的朱鞘長刀前端,如同漫步草叢的野獸的尾巴,向上翹起。

往年的話,這時已進入梅雨季節了,但現在卻仍沒有雨季來臨的跡象。

草的清香雜著花的芬芳,撲向博雅的鼻孔。

是梔子花香。

看來宅子的某處盛開著梔子花。

博雅在屋前站定。

“還是那麽大大咧咧的……”

房門大開著。

“在家嗎,晴明?”

博雅揚聲問道。

沒有回音。

大約過了喘一口氣的工夫,博雅說聲“我進來啦!”邁步走進門堂。

“靴子要脫掉啦,博雅。”

突然,博雅腳旁冒出一個聲音。

博雅的目光落在腳旁,只見一只小萱鼠用後腿站立,骨碌碌的黑眼珠子轉動著,仰望著博雅。

就在和博雅視線相遇的瞬間,萱鼠“吱”的一聲跑掉了。

博雅脫下鹿皮靴子,進屋。

“在裏頭嗎?”

順著外廊走到屋後,只見身穿白色狩衣的晴明,頭枕著右胳膊肘,橫躺在外廊內。

晴明眺望著庭院。

他面前放著細口酒瓶和酒杯。

是兩只杯子。

旁邊是個素色碟子,上面有沙丁魚幹。

“你這是在幹什麽?”

博雅問道。

“恭候多時啦,博雅。”

晴明答道。

還是照樣躺著。

似乎他早就知道博雅要來。

“你怎麽知道我要來?”

“來的時候,過了一條歸橋,對不對?”

“噢,是從那兒經過的。”

“那時候,你嘴裏嘟囔著‘晴明會在家嗎?’對不對?”

“好像說過。你怎麽知道的?”

晴明沒有回答,呵呵一笑,欠起上身。然後,他盤腿而坐。

“說起來,我聽說你在歸橋的下面養著式神。是那式神告訴你的?”

“就算有那麽回事———請坐吧,博雅。”

晴明回應。

晴明身材修長,皮膚白凈。臉龐秀麗,眼神清澈。仿佛薄施了胭紅的雙唇帶著笑意。

年齡無從猜測。說他年過四十也不為奇,但有時看上去卻像未到三十歲的青年人的樣子。

“剛才在那邊,萱鼠跟我說話哩,晴明。那聲音可是你的聲音啊。”

博雅一邊在晴明身邊盤腿坐下,一邊說道。

晴明伸手取過沙丁魚幹,撕開,丟向院子。

“吱!”

站在那邊泥地上的萱鼠尖叫一聲,靈巧地用嘴叼過晴明拋來的沙丁魚幹,消失在草叢中。

“我這是獎勵它呢。”

晴明說道。

“你究竟在搞什麽名堂,我是根本摸不著頭腦。”

博雅老老實實地承認。

微風送來剛才聞到過的香氣。

博雅望向庭院,只見院子深處開著朵朵白色的梔子花。

“咦,梔子花開得好香哩。”

聽博雅這麽一說,晴明微笑起來。

“好新鮮嘛。”

“新鮮?什麽事好新鮮?”

“你登門造訪,滴酒未沾就談花,真是沒想到。”

“我總算得上風雅之人吧。”

“當然。你是個好人。”

晴明抓過細口酒瓶,往兩只杯子裏斟酒。

“我今天可不是來喝酒的。”

“但是,也不是來戒酒的吧?”

“你真會說。”

“這酒更好。”

晴明已經拿杯在手了。

博雅俯身拿起酒杯。

“來吧。”

“喝。”

彼此一聲招呼,各自喝幹了杯中酒。

這回輪到博雅給兩只空酒杯斟酒。

“忠見大人可好?”

第二杯酒端到唇邊的時候,晴明問道。

“噢,值夜時偶爾能見到。”

所謂忠見,是指壬生忠見。

去年三月,在大內的清涼殿舉行和歌比賽時,壬生忠見所詠的和歌敗於平兼盛的和歌,忠見竟拒食而死。

戀情未露人已知,本欲獨自暗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