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低回婉轉 余音繞梁(陳平原)

在“科學昌明”的今天,談論鬼神,最好將故事放置在一個幽明尚未十分清晰的時代。《陰陽師》系列小說([日]夢枕貘著,林青華譯,南海出版公司2005年1月版)的第一則《琵琶之寶玄象為鬼所竊》,開篇就告訴我們:“平安時代——仍然是個民智未開的時代,有好幾成人仍然對妖魔鬼怪的存在深信不疑。在這樣的時代,人也好鬼怪也好,都屏息共居於京城的暗處,甚至在同一屋檐下。妖魔鬼怪並沒有藏身在邊遠的深山老林裏。”有了這個交代,以後平安京裏百鬼夜行的場面,便也都見怪不怪了。

對於中國讀者來說,公元781年即位的桓武天皇,其如何積極推行新政,從而開創了一個新時代,可以不必考慮;但作為知識背景,此後四百年間文化上的幾個趨勢,必須略為知曉。不然,閱讀小說時會有些許障礙。一是僧侶紛紛入唐取經,歸去後建宗立派(如最澄、空海),使得佛教信仰在日本國民中間更加深入骨髓;二是平安前期,漢文學在知識分子中十分流行,嗜好《文選》或模仿元白體成為一種時尚,某些著名文人的作品,據說“如果放進《唐文粹》、《文苑英華》之中,中國人看了也不會想到是出自日本人的手筆”(內藤湖南著,儲元熹等譯《日本文化史研究》,114頁,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三是日本文學到了平安中期,逐漸擺脫了漢文學的影響,走向獨立和成熟,“可以說和泉式部的和歌同清少納言的隨筆、紫式部的小說是代表這一國文學黃金時代的三大傑作”(坂本太郎著,汪向榮等譯《日本史概說》,146頁,北京:商務印書館,1992);四是平安朝的禮儀、律令、教育制度等多模仿大唐,但作為淩駕於眾多官僚之上的特殊機構,陰陽寮的設立以及發揮重要作用,卻是日本人的獨創。

專家告訴我們,日本古代的野史筆記以及小說如《大鏡》、《今昔物語集》、《宇治拾遺物語》、《古今著聞集》、《續古事談》、《源平盛衰記》、《平家物語》等,有若幹關於平安朝陰陽師安倍晴明的故事。在開篇之作《琵琶之寶玄象為鬼所竊》中,夢枕貘確實多次引述《今昔物語集》,給人“言之有據”的感覺;可很快地,作家完全拋開典籍,縱橫六合,翻雲覆雨。理由很簡單,一來古書中可供借鑒的情節,其實很有限;二來有“歷史考據癖”的讀者,不會太多。只要善用方術而又處事圓融的安倍晴明,其占蔔施法降伏厲鬼的故事能不斷博得讀者的歡心,作家就不用擔心“無稽之談”之類的指斥。畢竟,這是馳騁想像力的小說,而不是嚴謹的歷史著述。

鬼故事中蘊藏著的人情物理,以及極為豐富的想像力,是其吸引讀者的關鍵所在。至於落實到夢枕貘的《陰陽師》,什麽是咒,何處有靈,以及怎樣驅逐厲鬼,其實不是很重要。關鍵是故事,以及故事背後的心情。談論鬼神,一如描摹人間,同樣是沒完沒了的“愛恨情仇”。

就像小說裏說的,妖怪也是各種各樣,“既有為禍人間的,也有與人無礙的”。即便是那些只具有負面價值的鬼,很可能也有不得不如此作為的苦衷,同樣值得理解與同情。請聽《鬼戀闕紀行》裏女鬼龍膽的自白:“變作淒厲之鬼,奪取無關者的性命,我的內心遺憾不已啊……”循此思路,《陰陽師》講述的是詭異的案件,卻取抒情的調子。故事的結局一般來說並不慘烈,而多低回婉轉,余音繞梁。就拿最為血腥的《黑川主》來說,主旨是如何解救受害的綾子,而不是懲罰作祟的黑川主。小說的結尾,黑川主帶著他和綾子所生的孩子回到河裏去,慈悲為懷的安倍晴明並不希望趕盡殺絕。《聊齋志異》裏的花妖狐魅,大都美麗多情,因而人見人愛;《陰陽師》的設計卻不一樣,鬼就是鬼,還會吞噬人命,只是你不妨“略其跡而原其心”。

最能說明鬼之“與人無礙”者,當屬那個比賽和歌失敗,絕食而死,成了鬼依舊不依不饒的壬生忠見。如此鬼魂,實在太固執了;可這倔強勁,不也顯得很可愛?這樣風雅的鬼魂,與之結交,又有何妨?《鬼戀闕紀行》中所有的人鬼,包括喜歡尋花問柳的朝臣藤原成平,不忘舊情的皇上,前來復仇的癡心女子龍膽,還有憑借一束皇上表示懺悔的頭發勸轉復仇鬼魂的晴明和博雅,都是十足的風雅之士。

以前讀《枕草子》、《源氏物語》等,曾深深感慨平安時代貴族生活的優雅。夢枕貘大概也對此心馳神往,故《陰陽師》中刻意經營這一點。(陳平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