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第4/9頁)

於是她拯救了父親的性命。她還記得當初收到警告,她獨自如何在黑暗中等待刺客上門。她仍然記得、仍能感受到那股怒氣,催得她親手把刺客敲暈。刺客的目標是她。她的身子,她的生命。這第一棍子一定要由她親手敲下去。

即便女人這樣做不成體統,她也認了,當時她聽見那刺客吃痛的哭喊聲,是那樣地心滿意足,不過如今回想,卻實在高興不起來。人的本性裏,林珊心想,有些地方有些時候還是別去看的好。

可是如今,每天天亮,她都會想起他還在牢裏。一個在心目中占據這等重要地位的人,卻被囚禁在那樣的地方,這怎麽能認了呢?

每個人對她都很和善,可她想要的卻不是和善!她想要改變事情的進展,改變這個世界,改變世界的這一個角落。也許——說到底——她比自己原想的更像那位早已去世的詩人。也許,和岑杜一樣,她也想要解救蒼生。

可她只想解救一個人,那人每晚都躺在杉橦的囚籠裏。她想解救他,她想他來這裏。

盧超旬月之前回來了,沒有帶回什麽好消息。他說,奉命審理此案的大理寺官員都不樂意接這趟差事。有兩個還辭了官。但凡心中還存有公道的人,都無法從待燕的行為中找出甚或捏造出任何叛國的罪狀。待燕先是擊敗敵軍,然後一路追亡逐北,意圖將番子一網打盡。

這怎麽能算叛國?北伐途中他又違抗了哪一道命令?朝廷裏根本沒有發出命令!等命令真的來了,這條殺千刀的撤退命令來了,任待燕就依命撤軍,而且親自來到官家面前。

林珊別無他法,只有一件事可做,即便這樣做意味著她背叛了一份信任。不得已時,非這樣不可。

任待燕在東坡過的最後一晚曾給林珊看過一首詩。他說:“珊兒,我不算什麽詩人,這東西只給你一個人看看。”這話他過去就說過。

林珊讀了兩遍,說:“你總是這麽說,看這首詩就知道你在說謊。我要把它拿給盧琛看,還——”

“不行!”他說,明顯被她這個想法激怒了,“不能給他看。誰都不能看!太丟人了。我算得什麽,寫的東西還要汙他的眼目?”

她記得自己揪了揪他披散的頭發,用力不小。

“我母親以前就這樣。”他說。他以前就說過這話。

“你活該!”林珊回答。

“不是,”任待燕囁嚅道,“我覺著她這是心疼我。”

林珊親吻了他的嘴唇,過不一會兒,他就疲憊地睡著了。

如今,林珊終究沒聽他的話,她把這首詩給盧家兩兄弟都看過了。這之後,讀過這首詩的人更多了。他們把詩寄給荊仙的王黻銀。他認識一個人開了家印刷作坊,有那種最新的印刷設備。王黻銀自己寫的指導刑獄偵查的書就在他那裏印的。

任待燕的詩被悄悄地印出來,有一些趁夜裏被貼在荊仙城裏的墻上。有一些被寄到別處。這首詩開始在杉橦出現。

很快,這首詩變得比他們印的還要多,全天下似乎都知道了這首詩,知道這些豪情壯志、這些讓人嘆服的詞句,都出自都統制任待燕的手筆,而任都統制如今卻成了新皇帝和同平章事大人的階下囚。

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好一個逆賊呀!人們會在酒肆茶樓,在街頭巷尾這樣譏誚道。

詩人在東坡說,在這種時候,諷刺也可以成為一件武器。從杉橦回來的弟弟卻提醒另外兩人:“兩國已經議和。萬一待燕的命運也成了議和的內容……”

萬一真是這樣,林珊明白,詩歌就算不上武器了。無力回天,冬季花園的亭子裏也沒有弓箭了。

除夕這天清晨,林珊和詩人走路去了溪邊,又過橋去了道觀。走近時,觀裏正在敲鐘。林珊以前就在房門外聽到過鐘聲,都是順著東風飄來的。不過盧琛從沒帶她來過這裏,道觀裏一般不歡迎女客。盧琛帶她來這裏見道士,來見他的朋友,是想要表示一點什麽。

道士們都很害羞,也很親切。林珊和他們一起喝了杯酒,道士們祝大家來年吉祥,還為那些為奇台捐軀的人念經。

一年前的今天,林珊心想,她還在漢金,那時她已經知道大難將至,正準備隨待燕一起逃走。她還去找過她丈夫,丈夫守在他家裝古董的庫房外面。

林珊催促丈夫隨她一起逃走,卻被丈夫拒絕了。她真的想叫丈夫和她一起走。他們互相拜別,然後她在黃昏的漫天大雪中獨自離開。林珊想著齊威,想著他的名字,又往自己杯子裏添了點酒。

返回東坡的路上,詩人沒有讓林珊攙他的胳膊,盡管林珊盡量假裝這是她自己的需要。兩人在橋上停下腳步,低頭看看河裏有沒有魚。盧琛說,有時候,東坡的人和道士會在橋上釣魚。有時候運氣還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