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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超坐在椅子上一欠身,他細細地品了一口茶,說:“都統制任待燕還在天牢裏。我們所有人都虧欠於他。只要他沒出來,或者是因為‘不忠’而遭受懲罰,我就不能進這個朝廷。”

杭憲心想,自己真是活該如此。剛才還是波瀾不驚、心照不宣地說著話,冷不防卻像是突然挨了一記重拳。他早已經過歷練,端茶杯的手仍然十分穩當,可是一時之間卻忘了應對。

在這片的沉默當中,盧超又開口了:“大人不必說話,不過在我看來,都統制被囚,也是那上不得台面的議和條款的一部分——對此家兄也是同樣的看法。”

杭憲想的卻是宮裏的另一次會面,在一間更大,裝飾也更富麗堂皇的屋子裏,會談的人有阿爾泰密使、官家,和他自己。

他看向坐在身邊的這個人。他的頭發日漸稀薄,胡子也變得灰白,戴著一頂簡單的帽子,衣著打扮樸實無華。杭憲感覺自己太過年輕,太欠缺經驗,以至於眼下進退失據,盡管他知道自己其實不缺經驗。經歷過變局的世界需要更年輕的人,但如果說是老一輩毀掉了這個王朝卻也是有失公允。

杭憲雖沒有說話,卻強迫自己迎上對方的目光,點了點頭。他覺得,這是自己欠他的。

盧超說:“可惜呀。”

而杭憲,停了一會兒,說:“可惜。”

顏頗曾經當過很多年的阿爾泰部可汗,後來不知怎的,被迫地成了皇帝,草原共主,今年夏末,他薨於中京。

黃昏時分,他身上裹著紅布,被放置在城外的草原上,等著被狼吃掉。這是他族中的習俗。顏頗活得不短,他的死也不算個意外。從一個部落的可汗到統禦眾多部落的皇帝,這其中的變化,他到死也沒有完全弄懂。從某種意義上說,他不過是被自己的將領們裹挾著一路向前,撞進了這個世界。

一段時間裏,不只是奇台的朝廷,就連阿爾泰的南京,都沒有收到他的死訊。

有些人想讓消息盡量晚點兒傳出去,還為自己爭取一點優勢。他們沒準兒還想繼承顏頗的皇位。

若是這樣,那他們就落了後手。他們都死了,叫人傷心。

顏頗死的時候,都元帥完顏和他麾下的三萬草原精兵,都被困在他們征服的奇台都城漢金裏。他在北方的族人也不知道這個消息。在當時,通信就是這麽困難。

到最後,正如後來草原上的說法一般,完顏和草原騎兵的威名讓圍城的奇台禁軍如喪家之犬般掉頭南逃。完顏本來可以再次追獵這群無膽鼠輩,可他卻帶著勝利返回草原,在那裏,他聽說了顏頗去世的消息。

完顏接受了那些把消息告訴他的人的投誠。他和部落頭領們喝了一通馬奶酒,說中京有人想要謀朝篡位,他要即刻出發,先向北再往西——帶上半數部隊。余下的士兵留在南京,防備奇台人決意北進。不過這種事情不大可能,要是他們真敢來,那就對他們施以懲戒,就像教訓一群狗一樣。

入冬時節,草原上的新皇帝加冕了——那是一頂專門為這種場合準備的新皇冠,由擄來的工匠用從漢金搶來的珠寶打造而成。

薩滿們搖著鈴敲著鼓主持大典,完顏在典禮上發下誓言,願意接受並且履行自己對天神和草原各部的責任。

他活的時日太短,來不及做出一點像樣的成就。第二年夏天他就死了,死時正值年富力強。

戰死沙場是一種榮譽,他沒有死在戰場上。他也沒有壽終正寢。一只能致人死命的蜘蛛咬了他一口,他因此被鋸掉一條右腿,後來又中了綠毒,這種事情並不鮮見。在完顏皇帝痛苦的彌留之際,有人聽見他一遍遍大聲地叫喊著弟弟的名字,還語無倫次地哭喊著什麽圍著火堆跳舞的往事。

完顏禦宇內僅五個月。在他身後是一場血腥殘酷的皇位之爭。

然而,在新劃定為邊界的淮水兩岸,新的草原帝國和新的奇台之間卻和平相處了兩百多年,兩國使節來往,貿易不斷,甚至兩國歷代國君還會彼此贈送壽禮。時間流淌,一如江河奔騰。

即便是在寧靜的東坡。她還是被恐懼和惱怒占據了心神。這年秋冬的每個夜晚都輾轉難眠。每個清冷的早晨,她都疲憊得幾乎要流淚。

這並不因為她只是個女人。連男人也全都一無所獲。她一直在想趙子驥,想王黻銀,還有盧家兄弟。盧超甚至親赴杉橦,和同平章事有過會面。

任待燕被投入天牢,那天牢裏只關著他一個人。真是一項殊榮啊。林珊苦澀地想。她感到無助,怒火中燒。

當年父親被發配零洲,她逼著自己做了些在世人看來不該女人做的事情。她給朝廷寫了信。她還記得,那封信她來回寫了多少遍,好讓每一個字看起來都毫無瑕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