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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待燕眼望著天,看群星在雲間時隱時現,最後北方飄來大團的烏雲,星星終於被遮蔽在雲層後面。雪又下起來了。他轉向林珊——他心愛的女人,他今晚或將永別的女人——說:“對咱們來說,下雪是好事。”

同來的還有兩個人。一個是他在城裏最得力的部下;另一個,選中他是因為他另有所長。任待燕不得不做出取舍。剩下的士兵也許都會死在這裏。其中有些人,任待燕與他們十分熟悉。戰爭期間領導別人是一件齷齪的事情。

阿爾泰人正從城北門湧進城來。兩天前的夜裏,那一抹殘月升起之前,他獨自一人從北城墻出去,在阿爾泰軍的哨崗抓了個衛兵回來。圍城戰的曠日持久,加之對奇台人的輕蔑鄙夷,番子在城外越來越疏忽大意了。

任待燕把這俘虜帶到一個通事那裏,用了些必要的手段,逼著他吐露了一些消息,最後結果了他。其實,就算不出城,守城士兵也能看見城外的情況:敵人營寨中頻現異動,戰馬已經備好。城外有八萬兵馬,要動員起來,根本不可能避人耳目。

任待燕本應該守在北門的。他應該下令關閉城門,哪怕這意味著連他們自己人也被擋在城外。不然就讓談判的官員今早出不了城。可他無權下這樣的命令,何況,這也沒用。他很清楚,這麽長時間以來,阿爾泰人一直都在削弱城墻上的守備力量。他也清楚,番子想進漢金城隨時都能進來——或者說,現在就能進來,而自己的那點兵馬根本堵不住那麽多缺口。畢竟,大廈將傾,獨木難支啊。

呐喊聲,慘叫聲,各種聲音傳來,又消失在深沉的夜裏。回頭望,他還能看見火光。他的眼睛閉上又睜開,眼下的事情才是當務之急。他可以在北門力戰至死,如若不然,就做點能改變時局的事情。然而,此刻他卻沒有在北門殺敵,這處境如同一道傷痕,讓他心痛。有時候,殺意可以濃得讓人心驚。

林珊在他身邊問道:“下雪是好事?真的?今晚還能有什麽好事?”

她也聽見了。任待燕無法回答,他沒辦法說得太多。他不想讓林珊知道自己的打算。他聽見城外傳來貓頭鷹的叫聲。那不是貓頭鷹。該行動了。

這地道早在兩百年前就已經修好了。總共有兩條,一條向南,一條向西。如今已經成了傳聞,具體情況已無人知曉了。當初還是任待燕的故人,提點漢金刑獄公事王黻銀(今夜不知故人在南方何處?),在架格庫裏一份發黃變脆的卷軸裏發現的記錄,於是他們就找到了這地道。

那年春天,任待燕和趙子驥把兩條地道都探了一遍,他們一直對這件事情守口如瓶。地道入口設在老舊的建築地下,要進門,他們還得先把鎖撬開。不過他倆都是慣犯了,知道該怎麽辦。穿過入口大門,兩人帶著火把進入地道,頭頂是沉重的泥土。隧道裏有老舊的橫梁和支柱,發出吱嘎作響的聲音。任待燕擔心地道突然塌陷,把他埋在裏面。這是他與生俱來的恐懼,他不得不花一輩子與之相處。

地道昏暗,火把的光線明滅不定,落腳處高低不平。趙子驥數著步數,兩條地道都穿過城墻,延伸出去很遠。任待燕仍舊記得他們在地道裏如何弓著腰前行,仍舊記得,一想起這地道飽經滄桑,出口沒準兒早就被封死,一想到萬一火把燒盡了,自己心中是多麽地焦慮。

兩人合力推開一扇沉重的木門——門上還積著泥土——從西面的地道出來,發現自己置身在一片竹林裏,彼時天上掛著一彎新月。兩人把地上的門關好,又小心地將木門遮蓋起來,走路穿過城門,返回漢金。那時的漢金,城門大開,人群熙熙攘攘,進進出出,夜晚和白天一樣明亮。這也可能是詩人的繁筆鋪陳。勾欄美人和小吃攤主跟他們兜攬生意,江湖藝人在表演噴火、耍猴做戲。

南面的地道出口同樣離城墻很遠,沒準兒也能派上用場,只是周圍太開闊。提刑大人猜想,當初修造地道的時候,那裏應該也有片竹林。

如今,任待燕領著林珊拾級而上,走進緊挨著茶室的廢棄屋舍。這裏過去是間妓館,位於主城門附近,是一處價值不菲的地產。屋子裏面以前漆黑,用來照亮的原本只有一支火把,現在變成了三支,三個男人人手一支。眾人朝屋後走去,小心翼翼地走下一段樓梯。

“台階壞了,小心。”任待燕說。林珊伸出一只手,抓住他的胳膊,兩步並作一步,來到最下面,出現一道走廊。眾人沿著走廊向前走,隨著走廊拐過幾個彎,就來到任待燕和趙子驥找到的那個人口——那時他們剛到京師,那時的漢金還是天下的中心。

“要走很遠,”他告訴林珊,也告訴另外兩人——那兩人也不知道地道的情況,“要穿過城墻,一路走到瓊林苑對面去。有幾個地方得彎著腰通過,小心碰頭。不過裏面通風尚可,我以前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