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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威說:“我不能走啊,珊兒。我走了,就沒人在這兒守著了。”

林珊心裏冰涼,她生起一陣憐憫。“阿威,你守不住的。你明白。你一定要明白。”

“我不明白!來這兒的頂多是街上的小偷。我爹說——”

“公公說番子一定會走,可番子不會走的。要來的也不會是街上的小偷啊,阿威。朝中大臣這會兒正在城外給宗室子弟開價。我有個價錢,你有個價錢,公公婆婆也都有個價錢。阿威,所有賣得上價錢的人,他們都會給他標個價錢。”

“價錢?在他們眼裏,”他痛苦地吼道,“我能值多少錢?”

“不會比我高。”林珊說完,看見齊威的臉色,心裏一陣後悔。

齊威嘆了口氣,他重重地點了點頭。“對。你必須走,”丈夫說,“我明白。他們想要女人。只要有一絲機會出城,你就別待在這兒。那人要怎麽、怎麽出城?”

“我不知道。”林珊說,她真的不知道,“你也必須一起走。這是天賜良機,這機會平時連想都不敢想。咱們……你還能從頭再來,重新收藏。我知道,你能行。”

丈夫搖搖頭:“我的命,就在這庫房裏啦。”

短短一句話,林珊卻知道齊威所說不假。他的命不在她這裏,也不在任何人那裏。他的命是鐘鼎碑石,是古代簡冊,是那些殘破的瓷碗花瓶,是始皇帝陵裏的陶俑……是奇台舊時的見證。

“那你就從頭再來,”林珊說,“只要咱們還活著。你必須重新收集,只有這樣才能傳諸後人。”

“不能啊,珊兒。”齊威說,“不能這樣。你走吧。要是躲過了這一劫,我就去南方找你。要是……要是沒躲過去,要是你還活著,看在我的分上,盡力照顧好麗珍。還有……叫寇堯好好的。”

林珊看著他。下雪了。林珊擡頭看看天。雪花飄下來,落在她的臉頰上。她感覺心裏沒有憤怒,只剩下悲傷。

“阿威——”

她剛一開口,齊威卻說:“走吧,這裏挺好。我就在這裏,聽天由命吧。”他兩腳分開,像是要站穩腳跟。

林珊一低頭,說:“身為妻子,就這樣離開相公身邊可不好。”

齊威突然大笑起來。年輕時他就這樣大笑。兩人剛結婚時,他也這樣笑。夫婦一同旅行,為他們的發現編目造冊,在日光裏、在油燈下把玩文物時,他都會像這樣開懷大笑。

“那就聽為夫的話。”他說。

林珊擡著頭,看見他臉上掛著微笑,他明白,這個時代的閑言碎語,他們一向視之若無物。

雪花沾在他的帽子和鬥篷上,也沾在她的衣服上。天漸漸黑了。外面一個人都沒有——誰會跑出來呢?明天就是除夕,該是掛紅燈、舞獅龍的日子,該是漫天煙火、合家歡慶的日子,今年不會這樣。

她向齊威拜了兩拜,齊威也向她還禮。

林珊轉身離開,在翩然飄落的大雪中,穿過空空蕩蕩的大院,走上一條黑黢黢的街道,回家了。這個冬天,漢金危在旦夕。

第二天,除夕,往常持續半個月的傳統節慶將從今夜開始。漢金城北城墻上的大門開啟——最近以來,北城門經常在入夜時分開啟——放代表奇台談判的官員回城。

今年的除夕夜十分寧靜,沒有絲竹悅耳,也沒有煙火漫天。今夜清冷的寺廟裏將會誦經,將會舉行法會。年輕的官家將會祈求國祚昌隆,萬象更新。只是這一切例行的慶典都沒有事先預備。

這一切也都沒有舉行。這天晚上,北城的大門再也沒有關上。

先頭的阿爾泰騎兵隨那些談判的官員一道進城。他們行動極為迅猛,殺掉城門口的守衛,余下的騎兵緊隨其後,一擁而入,如決堤的洪水,漫延到整個漢金城。除夕之夜,漢金失守。

看起來,這來來回回討價還價的遊戲,這個給宮女、侍臣、工匠、樂師議定價格的遊戲,已經讓氈包裏的某個大人物感到厭倦了。

番族騎兵離家日久,需要安撫,而番族和奇台一樣要慶祝新年。畢竟,草原和奇台有著同樣的繁星和新月,或者說,有著同樣的烏雲和飛雪。

任待燕明白,這一遭是九死一生,他不想死,這讓他感到害怕。他只是盡量不要讓林珊看出這些。林珊一向眼尖,他是領教過的。

任待燕痛恨地道,他一向討厭待在地底下,在他心裏,地底下是死人待的地方。這件事,他從未對任何人提起過。

除夕夜裏一片漆黑,任待燕在等一個信號。他不禁想起自己還是個小男孩時見過的煙火。天上突然炸開一團火花,跟著撒下紅紅綠綠的、銀閃閃亮晶晶的星光。叫人高興,令人贊嘆。

他們在西城墻的主城門附近,從城門卻看不到這裏。城墻外面是“瓊林苑”,旁邊就是人工開掘的“金明池”。那裏是賽龍舟和舉辦慶典的地方,那慶典官家都會參加,場面極其盛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