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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待燕又低下頭。

“都統制,”太上皇說,“你必須離開漢金。可以的話,我會命你離開的。我相信,你就是領導兵民抵禦外賊的最佳人選。可如果你死在這裏,或者成了戰利品被番子擄走,就沒機會成就這番大業了。”

“上皇,總還會有其他人成此大業。”

“的確。可是,”文宗猶豫了一下,“有人有德,有人失德,成就也會各不相同。”

“那麽,身為都統制,奉命守禦京師,圍城之際卻臨陣脫逃,這又算是什麽呢,上皇?上皇也聽見陛下說的,倘若臣違抗君命,召集軍隊與番子開戰,這又該怎麽說?漢金城裏搜刮來的金銀財寶不日就要運出城門、獻給番子,皇子知禎也將成為人質,以抵充不足之資。”

“他可不想去,”太上皇柔聲說道,“所以選中他,卻是別的緣故。我這兩個兒子,彼此一向心存芥蒂。”

任待燕看著文宗,心裏想,這張胡須稀疏的臉上寫滿了奇台的愁雲慘淡。

文宗說:“任都統制,從來都沒有圓滿的答案。你我皆被困在星河的此岸,與天上的織女隔河相望。可是身為凡人,我們又怎敢希冀渡過天河,與她相會?”

該如何作答呢?

“我的字,今人都說千金不易,後來人又會如何看待?”文宗問。

任待燕仍舊無言以對。這場談話太過深奧,已超出了他的悟性。

終於,太上皇說:“我猜你不會離開。不過我想還是應當把我這份希望告訴你。你走吧,任都統制,好自為之。不管將來如何,我們都該感激你。”

太上皇走到屋子的另一頭,那裏有一扇門。任待燕心想,皇宮裏總會留有另一道門。他簡直要流淚了。文宗在門上敲了一下,門從另一邊打開了。文宗最後一次轉過身來。世人稱他的字為“瘦金體”;他本可以成為當今獨步天下的書畫巨匠。

“那片廢墟會告訴世人,當初的花園很美。”話一說完,他便走出門去。任待燕從此再沒有見過他。

三天後,天還沒亮,漢金城開始凋零。

牛馬拉著大車,轟隆隆地穿過北壁的主城門。車隊出城花了好長時間。趕車的奇台人帶著滿車的財寶剛一出城,就被打發回去趕下一輛車。接手趕車的是阿爾泰人。

城墻上和大門口都有人點數大車的數量,過後還要比對計數——他們努力把城裏出去的每一大錢都記錄在冊,希望這份記錄能躲過戰火。後人在研究這段歷史時,也的確用到了這些數字。

有條件時就讓記載盡量精確,這樣做自有其價值。與此同時,另一個問題卻是貌似精確的錯覺。比方說,新安城在歷史上曾經歷過無數次洗劫和焚城,第九王朝——彼時的新安城光華籠罩著整個世界——的“榮山之亂”時經歷過,在那之前的第七王朝時經歷過,漢金被圍的同一年秋天也經歷過。盡管史書上有詳細記載,但其實,誰也不知道,在這歷次大劫之中,究竟有多少人死於非命。

同樣地,漢金城捐輸巨量財富這件事,盡管不乏詳細記載,但也有人聲稱運出城的財富價值被人為誇大了,為的是讓財富數量看起來接近事先議定之數。

然而,盡管番子當中也有會計人才(大部分都是來自被占領州府的奇台文書),但他們根本沒有費心思去核對數目。番子的目的早已明確,那就是把漢金洗劫一空。

大車出城這天,正巧是個陽光明媚的日子。史料記載,那天微風從西面徐徐吹來。或許還有鳥叫。

和城中財寶一起出城的是九皇子知禎,當今聖上的弟弟。他騎了一匹高頭大馬,不過算不得一等的良駒——何況為什麽要把好馬送給番子?

他的騎術差強人意。他二十剛出頭,個頭和他父親相差不多,只是長了一張圓臉,也比父親胖。別人叫他禎親王,這是一位古人的稱號,不過他不像那位古人,算不得玉樹臨風,也說不上才華橫溢。幾年前有位詩人為他寫了一闋詞,把他與那位古人相提並論,而這位詩人又頗負盛名,這闋詞也就流傳開來。一個人的名聲就這樣被塑造出來,而這名聲如何,與真實情況並無關聯。文人就是有這樣的本事。

他穿過城門,來到番族當中,整個人都嚇壞了,也沒有掩飾好自己的心情。他是個人質,是個擔保,擔保奇台會將余下錢物如數交出,盡管完全看不出他們如何能夠辦到這點。坊間已經眾說紛紜,說要城中男女將會被抓來送給番子,以此作價抵償(數目巨大的)不足之資。

可就算真的這樣,阿爾泰人又憑什麽要交還年輕的禎親王?

他在心裏咒罵著自己的哥哥——還有父親,這樣做可有悖孝悌之義。他心知自己再也不可能回到漢金了。如今只剩下一個問題:他是會橫死在漢金城下,還是會被番子帶去北方,一輩子都遠離故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