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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不是說,敵對朋黨每一個成員的命運都要奇台宰相親自過問和定奪,對方人數眾多,杭德金有的是更重要的工作和事務要處理。

早在二十五年前,杭德金還要親自處置那些失勢的政敵,把他們革職,或者幹脆流放,並且對自己深信不疑。彼時官家年紀尚輕,新登基不久,他用他那雅致的瘦金字體列出要逐出朝廷的官員名單,這些名單都被鐫成了石碑,接著又被安放在帝國每一個州府衙門的大門口。一開始有八十七個名字,一年後多了一百二十九個。他至今記得這幾個數字,那些人都是他親自斟酌挑選出來的。

一個動蕩不安的時代之後,朝廷、社稷、天下,需要廓清紛擾,調整方向。盡管當時朝堂之上黨爭紛紜,各個派別輪番得寵又失寵,杭德金一直相信,自己推行的新法目的高尚,舉措明智。在他看來,反對自己的人不僅錯了,而且危險——會毀掉奇台的平靜與秩序,以及奇台所需要的變革。

社稷需要這些人閉嘴、離開。

何況,是他們先挑起的事端!先皇駕崩之後,當今聖上年紀還小,由太後代為攝政,彼時舊黨權勢煊赫,他們廢除新政,並且動手將杭德金的新黨逐出朝堂。

杭德金當初在延陵鄉下的莊園裏作詩、寫信,遠離朝堂、權力與名望。權力帶來財富,這是自然的法則,所以他仍舊十分富有——自從金榜題名之後,他就再也沒過過苦日子,但是身在延陵鄉下的他也遠離了皇宮大殿。

後來,文宗皇帝親自攝政。官家把自己當年的先生杭德金重新召入朝堂,於是舊黨諸公也落得跟杭德金及其新黨之前一樣的命運。被流放的舊黨當中,有些人盡管與杭德金沖突不斷,卻依然頗受杭德金的敬仰。然而,危急關頭,這些因素都不可影響決定。

舊黨都被趕走了,遠在千山萬水之外,有些人還死了。變法一向不缺反對者,總有些人泥於古道,其中一部分是真的出於信念,另一部分不過是能從舊制中得到好處。

在杭德金看來,反對變法的原因並不重要。他要做的是讓整個江山煥然一新,因此就不能總是回頭張望,看看有沒有敵人在背後突施冷箭,也不能擔心天上有沒有掃帚星出現,讓滿心驚懼的官家以為這是上天怪罪,於是趕緊祭天祈求諸神原諒——同時把之前的變法舉措一筆勾銷。

杭德金需要確保推行“新政”的道路上前方無阻後方無虞。杭德金早年曾因為彗星出現而兩度被罷官,一次是先帝時期,一次則是文宗當政以後。反復無常就是官家的特權。而大臣們要做的就是盡量避免這種情況的發生。

寇賑提議興建皇家園林,其妙處就在這裏。為了這個新發明出來的“花石綱”工程,杭德金撥出數目可觀的庫銀和資源,可到頭來,這些錢根本不夠用。工程耗費與日俱增,“艮嶽”有了自己的生命。所有的園林工程都是如此,不過……

這項工程所耗費的人力,和所需要的稅賦水平,已經讓帝國不堪重負。與此同時,官家對修建“艮嶽”抱有強烈的熱情,於是,哪怕西南邊陲民變不斷,山林水澤匪患日益嚴重,如今要想停工,或者哪怕是縮減工程規模,都為時已晚了。

官家知道自己的園林需要什麽,作為臣子卻不能告訴官家,他想要的根本得不到。比方說,官家想要澤川的夜鶯,還要幾百只。於是澤川的大人小孩都出去抓夜鶯,以至於林中已經難覓夜鶯蹤影。文宗想要把一座山搬來,用來作為五嶽象征。他還想栽種南方的杉樹和檀木,還要挖一片人工湖,湖心要有一座島,島上要有紅木和大理石搭建、鑲有瑪瑙的涼亭,還要建一座純金的小橋通往湖心島。島上除了要種上天然林木,還要有白銀鑄成的樹夾雜其間。

有些事就像江河,一旦有了源頭,就會自己往下流淌,而一旦河水暴漲,就會釀成水災……

這麽多年,經手這麽多事,難免有些事情在判斷和決策上出現一些錯誤。可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呢?

一陣清風透過窗戶吹進屋裏,奇台帝國的太師緊一緊身上的裘衣。最近一段時間,杭太師身上總是發冷。

前陣子,杭德金試著往好處想,想想歲數大了有哪些好處。也許他可以寫一篇——或是口授一篇文章,來論述這個道理。他想到的最大的好處,是自己不必任由這副皮囊本身欲望的擺布。

他又把第二封信讀了一遍,心想,如今已經沒有人會送來美色,好讓他改變初衷了。

於是,他安排轎夫,送自己去見官家。

官家信步走在自己的園林裏。

只要天氣合適,這樣散步總是讓他感到十分愜意。而如今已經入秋,重陽將至,上午正是散步的好時候。官家知道,朝中有些人巴不得他永遠不要邁出宮門。這些人懂得什麽?若不親自在園中走動,又該如何欣賞和修整園林的小徑和景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