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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放了學,段先生會同年紀稍長的學生們坐在一起,一邊喝著學生敬他的酒,一邊唱歌。他會唱:“一朝興,一朝落,奇台百姓多苦厄……”

有幾回,男孩拿這些事情向父親求教,可父親為人一向謹慎,對此並沒有發表看法。

茶葉歉收,沒有收成交給官府,以換回大江下遊的米、鹽和麥子,今年冬天,百姓要挨餓了。官府的糧倉本該存滿糧食,遇上壞年景就開倉放糧,有時候還要免去稅賦。可官倉一向是要麽無糧可放,要麽放得太晚——莊稼一歉收就是這樣。

往年茶農都會截留一部分本該上繳茶司的茶葉,翻山越嶺,運到關外販私茶。而今年秋天,就算男孩再聰明,學東西再快,就算孩子父親再重視學問,家裏沒有余錢,也沒有私茶可販,孩子的束脩已然是交不起了。

讀書習字,吟詠詩詞,學習卓夫子及其弟子的經典……這些學問再了不起,饑荒要來時,一切都得放到一邊。

而這又意味著教書先生的生活將無以為繼——哪怕他都有資格參加京師裏的科舉考試。段龍曾經兩赴漢金參加殿試,之後便放棄了,回到西部老家——無論水路旱路,都要走上兩個月——自己辦了個書院。來這裏讀書的都是男孩,長大了想當個鄉書辦,若是天資穎異,沒準兒還能高中進士。

有了書院,這裏的人起碼就可以參加州試,如果州試通過,他沒準兒還能前往京師,參加段龍參加過的殿試。如果殿試及第,他就可以一展“經時濟世”的才能,入朝當官——可是段龍並無“經濟之才”,不然他怎麽回澤川了?

或者說,回來過,直到半個月前。

段先生的突然辭別也是男孩又憤怒又絕望的原因之一。那天他送別先生,眼看著他騎上一頭白蹄子黑毛驢,踏上土路,一點點遠離盛都,去了外面的世界。從那以後,男孩心情便一直很糟糕。

男孩名叫任待燕。大家都叫他“小待子”,如今他極力讓別人別再這麽叫他,哥哥卻大笑著表示拒絕。當哥哥的都是如此,待燕就是這麽想的。

從這幾天起,天開始下雨了。雖然來得太遲,但倘若一直不停,來年春天就還有一絲盼頭——如果能熬過今冬的話。

坊間已有傳聞,說如今鄉下的女孩一生下都會被淹死,這叫“洗嬰”。此事有悖王法(段先生則說,這並非一向違法),連這種事情都發生了,接下來還會怎樣,也無須多言。

待燕聽父親講,等到連男嬰也丟進河裏,境況就真的不妙了。父親還說,最糟糕的情況,有時候,真的一點兒吃的都沒有了……父親用手比畫幾下,沒有說完。

待燕覺得自己明白父親的意思,卻沒開口問。他不願去想這些。

清早又濕又冷,風從東邊吹來,大霧漫天漫地,男孩在竹林裏舞著竹劍,劈砍、突刺。他想象自己如何對著哥哥連連出招、招招命中,又想象自己在北方同祁裏人作戰,那些番子頭皮精光,劉海蓬亂,而他置身其間大殺四方。

關於怒氣對劍術的影響,他的結論是:發怒能讓動作變快,但少了些準頭。

有得必有失。速度快了就不好控制,其中的差異需要好好拿捏。這跟射箭不一樣。射箭最要緊的是準頭,不過面對一群敵人時,速度也十分關鍵。他弓箭用得相當出色,不過想當初,奇台民風尚武,人們認為寶劍遠比弓箭高貴得多。那個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番子——像祁裏人和蕭虜人——都擅長騎馬射箭,射完了就逃走。像一群懦夫。

哥哥不知道他有張弓,不然早就以家中長子的身份據為己有了。然後他肯定會把弓搞出毛病來,要不就徹底弄壞掉。弓需要小心保養,而哥哥任孜顯然不是這塊料。

這弓是先生送給待燕的。

去年夏天,下午放學後,只剩下他和段龍兩人,先生解開一個素色的麻布包袱,取出這張弓送給他。

先生還送給待燕一本書,介紹怎樣給弓上弦,怎樣保養,怎樣做箭杆和箭鏃。如今就連這裏都有書,這是第十二王朝有別於以往的地方。這一點,段先生說過好多次:有了雕版印刷術,只要你識字,就算在這樣的偏遠縣城裏,都有印刷出來的詩集和聖賢書看。

也正是印刷術,讓段龍自辦書院成為可能。

先生送給待燕一張弓、十二個鐵箭鏃,還有一本書。這是一份私人饋贈。待燕知道該怎麽把弓藏好;等看完書,還要學著造箭。在第十二王朝,好男不當兵,這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

這種事情,光是想想就夠丟人的。奇台軍隊裏都是些走投無路的農民。一家農戶有三個男丁?一個出去當兵吧。奇台擁有雄師百萬,考慮到最近又在打仗,這個數字應該還有更多。不過自從經歷了三百年前那次慘絕人寰的教訓,人們都明白——清清楚楚地明白——軍隊該由朝廷掌控,而要想光耀門楣,就只有考取功名、入朝為官一途。想當兵,還想打仗,但凡知道一點家族榮耀,也該明白這是有辱先人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