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蠻舞宴歌 第四章

墨弦河的春天同樣如幻境一般漂亮。在蠻舞落營的百草原低回之處,墨弦河水形成了一泓亮閃閃的月牙湖,這片湖泊每年有六個月的冰凍期,在那漫長的六個月裏,它在倏忽而過的月輪下,展露著光閃閃的銀鎧甲,拱衛著蠻舞金帳的東北側。

我們從北荒過來的時候,月牙湖還沒有解凍。那一個夜晚,我們從湖面上橫跨而過,天上冰輪正圓。馬蹄下傳來空洞的回聲,透明的冰面在我們的腳下閃著無數輪明月的光芒,把我的眼睛都刺痛了。

一直在馬上搭著眼皮的大合薩突然輕輕地勒住了馬。

“怎麽啦,合薩?”赤蠻不耐煩地問。

“告訴我,你們看到了什麽?”大合薩問。

我們在月光下看到一朵寶藍色花骨朵顯露在前方的冰殼上,它透明得看不清楚,似乎由月亮的落在冰面的蒸氣凝結成的,它的根須也和冰一樣透明,曲曲折折地深入到冰層下面。

“這是冰熒惑花呀。”大合薩嘖嘖地嘆著氣,他張開雙手,想要摘它又不敢碰它的模樣。

“有什麽古怪的,”赤蠻問,他的馬不安分地跳著,“不就一朵花嗎?”

“我從來都沒見過這樣的花”楚葉艱難地說,一顆凍出來的淚珠從她的腮邊滑下,“這兒已經是蠻舞原了嗎?”賀拔篾老照例什麽都不管,他的耳朵幾乎已經全聾啦。在他的左耳上,一只半月形的銀耳環輕輕地晃蕩著。

大合薩搖了搖頭,又閉上眼睛,把手籠回袖子裏,他就是以這副模樣騎了三十天的馬,“這花極其難見,只生長在極冷的寒冰之上,我的老師說它能配制數十種極驗靈藥,只可惜他一輩子都沒能得到過一朵這樣的花。”

赤蠻哈哈一笑,驅馬上前,“那還等什麽,我去幫你采下來。”

“不行,”大合薩喊了一聲,讓伸出手去的赤蠻嚇了一跳。他回過頭來,看見大合薩在馬上搖頭嘆息:“這花不開的時候是有劇毒,你這一摘,不但配不了藥,我們這幾個人都得中了毒。”

赤蠻嚇了一跳,忙不叠地在鞍上縮回手來。“有毒又怎麽能配藥呢?”他埋怨說,“你是拿來配毒藥的吧?”他把手放在衣襟上擦了擦,懷疑地瞪了大合薩一眼,“合薩,你的眼珠子在發亮,莫不是在騙我們吧?”

“我騙你們幹啥,”大合薩微微睜開眼睛,再看了看那朵花,流露出一副極其惋惜的表情,“有些事沒必要告訴你們而已。”

“和我出來的,是幾根不愛說話的木頭啊。”赤蠻說。他喜愛說話,可是除了楚葉還能和他談上幾句,大合薩對他不理不睬,賀拔篾老更是只以鼾聲回應。

“你該學學賀拔,”大合薩不高興地說,那時候賀拔篾老在鞍橋上搖來晃去地睡著,一會兒晃到左邊,一會兒晃到右邊,可是他從來也不摔到馬下,“不該你管的事情就不要去理會。”

“哼哼。”赤蠻不服氣地給自己的馬甩了一鞭子,讓它跑到前面去了。

楚葉恭恭敬敬地問:“合薩,既然見到這花不容易,要不要在這等等。”

大合薩微笑了一下:“世事不能強求,既然它現在不開,那就說明我們無緣,還是走吧。”我們走出了很遠,他還在若有所思地掉頭回望,伸手在他馬上放著的包裹裏,用手指撫摩神聖的典籍上,那些彎彎曲曲的金粉寫成的文字。

冰面上嶙峋難行,一匹拉著輜重的馬打了個滑,把前蹄摔斷了,赤蠻不得不用一柄短刀將它了帳馬血濺到了他的手上和袖子上,他舔了舔手上溫熱的血,眯起眼朝我一笑。赤蠻的笑容讓人聯想到找到了食物的狼。

“前面不遠就是蠻舞原了。”順風傳來了篝火和人活動的氣息,他們的臉上露出了呆板的笑,就連馬都露出了長途跋涉之後的興奮勁,它們緊緊地抿著耳朵,翻起上嘴唇,噅兒噅兒地叫了起來。

“這家夥,總是不哭不笑的,該不會是個傻子吧?”赤蠻認認真真地湊近了我問,“那我們這一趟陪他出來,可就都虧死啦。”

“別胡說,看他的眼睛,他心裏頭是明白的呀。是吧,大合薩?”楚葉把我抱得更緊了。

大合薩高深莫測地一笑,在馬上閉目養神。

後來蠻舞部的營地裏,在春天應該到來的時候,我還躺在厚羊絨帳篷的白豹子皮暖龕中,發著呆,不哭也不笑,聽到外面的月牙湖在悠長地嘆息。幾百裏長的湖面在崩裂,在被擠壓成起伏的冰峰和皴皺,那是它布下的漂亮陷阱。曲折的暗縫和開裂的溝渠隱藏在冰殼下面,它們看上去依然漂亮完好,但卻會讓踩在上面的人陷入沒頂的冰殼下面。大合薩嘆了口氣,我猜他是在惦記那朵花呢。冰化了,那朵花一定也就枯萎了。

除了他之外,所有的牧民和牲畜都在盼著開春。時間上來看,也該是開春了,可是土地依然凍得梆梆硬,草芽還沒有冒尖呢。那些年老的牧民都面目憂慮。他們的牛羊已經吃了一冬天的幹草了,形銷骨立,風吹得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