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陰羽蒼狼 第一章

青虎十二年,也是瀛棘年號改元白雀的那一年。

瀚州大地凝固在二百年來最黑暗的谷玄律之中。寒冷凍結了欣欣向榮的阿遙草,凍結了蟄伏在溫暖草根下的生命,也凍結了瀛棘原上藍水晶一樣的香蜜湖。在那些冷得像刀鋒一樣

的夜晚,香蜜湖邊的大石被巨冰一塊塊地拱起,起起翹翹,參差如刀——後來瀛棘七氏的人都改口叫它狼齒湖。蒼狼們在冰原上奔跑,它們的瞳孔被耀眼的銀色閃爍成芝麻大的小黑點,縮在厚厚的滿是冰淩的眼瞼後面,它們的號叫嗥叫聲在夜裏能傳遞到百裏之外的白梨城裏。

在這滴水成冰的長夜裏,我出生在堪離宮臯德殿那冰冷如鐵的青石板上。

他們說我生下來不哭不叫,他們說我生下來就能轉動著眼珠四處張望。曠古未有的黑色長夜給了我漆黑的眼珠,狼的號叫嗥叫給了我冷漠的眼神,我仿佛知道自己降生在一片混亂而艱難的時世裏,惟有比周圍更冷漠,才能不被這個世界凍傷。

侍女們熟練而又忙亂地移前退後,她們把井裏敲上來的大冰塊放在架在炭火上的銅臉盆裏,直到溫暖的水泡翻滾開來,她們柔軟的胳膊此起彼伏,擦去我身上的血跡和羊水,把我用暖和的毛氈包裹起來。“是個男的呀,夫人。”一個聲音說。

我沒有聽到回答,我看不見自己的母親。她的床榻四周飛快地被一圈華麗的綢緞包籠了起來,那些帷幕像閃光的瀑布一樣垂掛,壓抑的喘息聲則仿佛一道彎彎曲曲的小路,從帷幕後面透了出來。舞裳妃是她們蠻舞原上最漂亮的女人,她的聲音明媚婉轉,猶如樹影下穿行的陽光,身經百戰的瀛棘王就是那樣被俘獲的,但此刻她明白,呻吟和苦痛無法驅散籠罩這個部族之上的悲淒濃霧了。

忙亂的女人們形成了一股洶湧的潮水。那些紛亂的繡花緞袍和濃厚的麝香味,讓繈褓中的我窒息而且眼花。世界移動起來,烏黑的瓦頂變成了冰晶一樣的天空,隨後又變成了低矮的瓦頂。我被抱到了一處偏殿中,現在潮水退開了,如豆的燈光下,一個青衣淡妝的嬤嬤默默地把我摟在懷裏。她的臉上,還有著未幹的淚痕。在她的懷裏,我觸碰到了一對寬大而下垂的Rx房,它們沉甸甸的地,充滿誘惑,散發著刺鼻的奶香。這股刺激勁讓我的鼻子往後皺摺了一下。我用下巴和沒長牙的牙床狠狠地去尋求它的源頭,我咬開了什麽東西,一股溫暖的帶著血腥味的奶水沖入我的咽喉。我喜愛這種刺激,它讓我高興。這個世界上還是有些值得贊美的東西。

二百年前,一個王朝覆滅在和帝王一同長大的奶兄弟身上,因而殺掉奶媽的乳兒,便成了我們瀛棘部的殘酷習俗。

楚葉嬤嬤就是舞裳妃從她的家鄉,三百裏蠻舞草原中精挑細選出來的同族姑娘。在她踏入這座雍容龐大、剛剛開始透露出一點腐敗氣息的王宮時,她那幼小孩兒的血還沒有流盡,這個長眉毛長鼻梁的女人,卻不計較一切,滴著血和乳汁,把所有的母愛都傾注到我這只賊杜鵑崽子身上來。

我心滿意足地打了個嗝,往空中噴出一口奶,它在風中凍成了塊冰晶,隨後就分崩離析在空氣裏。

我擡起頭來,睜開眼睛,就看見我憤虢侯瀛台白的影子在窗外山一樣移動。夜寒如刀,空氣都要凝固了,可他的腳步還不停下來。他在院子裏來來回回地走,月光把他的亂發,他的怒氣映射在花格窗的紙上,像是一層薄薄的霧氣。瀛台白是我庶出的二哥,我不知道為什麽他總是怒氣勃發的,他的怒氣蒸騰,如同院子裏那棵亂了時令、如雪般張張揚揚蓋滿一樹的白梨花。

讓我回頭說說瀛棘那時候面臨的悲劇吧。

那時節瀛棘部新敗,已面臨滅頂之災。瀚州霸主青陽遣大將鐵棘柯率七部大軍洶洶而來,與瀛棘對陣西涼關。瀛棘出關決戰,大軍連戰連捷,將青陽人殺退了七十余裏,瀛棘大將軍、昆天王瀛台寒回只留下武威、玉鈴兩衛軍守衛關隘,盡遣其余六衛大軍緊追,逶迤至虎皮峪南,不料青陽精銳虎豹騎突然自後出現,截斷瀛棘主力歸路。瀛棘四萬大軍在岸門屯被圍得鐵桶也似,堅守不能,後撤無路,沖殺三日不能出。

我叔父昆天王瀛台寒回此時尚且還拿著把小木鑿刀在關上門樓內刻一塊木頭,聽到敗報,他低首不語,臉色黑如烏鐵。左右都屏住呼吸,不敢開口說話。後來七曲酋長刑雄、陌羊酋長羊斂前來求見。七曲、陌羊部都是瀛海邊的小部落,各有數千兵馬在西涼關助瀛棘守衛,尤其七曲,以虎弓射手聞名,是瀛棘守衛關隘的力助,瀛台寒回正苦悶無計,忙喝令衛兵將兩人放入。卻見那兩人後面還帶了一位滿臉笑意的年輕人,那人長得面生,服飾又非蠻人。瀛台寒回的執戟衛士警覺異常,當即將其攔在階下,青光閃閃的長戟只在他頸項處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