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此道登天(第8/9頁)

“我們在這歇會兒吧。”他說。他們所處的路旁正有這麽一座客棧,它為即將啟程的旅人提供壯膽的烈酒,為匆匆而過的過客提供歇腳的地方,為近鄉情怯的歸人提供一個沉靜地重溫記憶的場所。

它躲藏在雜亂的樹叢中,門前插著十余杆發黑的標槍,院子裏是三棵槐樹,槐樹後面是三棵杏樹,錯落有致,仿佛深有用意;邊上是一座二層的房子,底層窗戶中透出了黃色燈光,歪歪斜斜的門楣上交叉搭著三支巨大的海象牙骨,粗陋雕刻出來的酒盞形狀表明這是一家酒館,但上面沒有名字,大量堆積的破桌椅碎片喝醉酒似的依靠在山墻上,仿佛這兒經歷過無數次的打鬥。

羽裳進門去買點食物,而風行雲就在院外的樹陰下坐下,他摸著自己脖子上掛著的鐵指環,心在一下一下地跳動著。他的目光離不開那座傳奇的城市,他的目光偶爾會越過城市看到東面的洄鯨灣,在水面上大片跳躍的陽光讓他無法看到更遠,但他知道海的那邊是羽妖陡崖。

他微笑起來,想起自己在那些懸崖上跳上跳下的日子,想起向瓦琊在山頂上手忙腳亂地收攏著他們的羊,想起溪水裏擁擠著姑娘,嘻嘻哈哈地嘲笑著每一個人。那種日子一去不復返了,在那一刻,他的心突然極度緊縮起來——仿佛是他做出的選擇,改變了這一切。

越過那條河,就會給村裏帶來災禍。村裏的長老早這麽說過。而他不但越過了那道界限,還進入了藍媚林。

真的是他帶來了災禍,改變了所有這一切嗎?

客棧的門吱吱嘎嘎地響個不停,此刻正是它生意好的時候,風行雲發現在這裏出入的人都是些頭發虬結,有著狼一樣目光的粗魯漢子,他們的衣服或光鮮或破舊,但那不妨礙他們在各自的腰裏別上明晃晃的匕首和短刀;他們吞雲吐霧,出言不遜,看上去絕非善類。他們每個人經過的時候,仿佛都在不懷好意地盯著他。這些景象讓他更加沒有把握,如果有再次選擇的機會,他會選擇這條路嗎?

白晃晃的道上又揚起一道塵土,那兒來了一匹白駱駝,帶著斑點的駝峰之間,是流蘇閃亮的繡花鞍墊。駱駝上坐著一位年輕小夥子。

“小兄弟,”看到風行雲後,他拉住駱駝問道,“這兒到厭火城還有多遠?這兒有位叫露陌的人嗎?我在找一位叫露陌的女孩。”

風行雲搖了搖頭,給了他一個抱歉的笑容。

那小夥子高高地騎在駱駝上,在顯露出一點失望之前先沖他笑了,露出一口白得發藍的牙齒。風行雲看到他的脖子上有一塊圓形的玉,在一根黑色的繩子上晃蕩。

那小夥子的笑容仿佛一陣無拘無束的風,驅散所有不快的陰雲,在那些雲沒來得及再次收攏之前,他就大喊一聲,猛踢了一下駱駝的脊背,駕著它跑遠了。

“哎——喲。”一個人影閃出門來喊道,嚇了風行雲一跳。那是名個子矮小的肥胖老頭,套著件早已看不出顏色的圍裙。他樂呵呵地沖風行雲說:“蹲這幹啥呢,遠來都是客,來了就到裏面坐會兒吧?”

“不用了,”風行雲臉色一紅,“我們還趕路呢。”

羽裳正好出門,手裏提著個油紙包。那老頭針一樣的小眼睛在他們滿是塵土的身上滴溜溜一轉,又在他脖子上掛著的指環上停留了一會,樂呵呵地說:“你們等著。”

他飛快地退入門洞中,眨眼工夫又冒出來,嫻熟的動作就猶如一只巨大的倉鼠。他又給羽裳手上加了一包幹臘肉。“自己熏的,好吃得很,”他吧唧著嘴,擠了擠眼睛說:“第一次來厭火城吧——這兒比你想象得更好,也比你想象得更糟糕——有什麽大麻煩,你就到長生路找鐵爺,報我苦龍的名字。”

“嘖嘖。”他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風行雲的指環,“這東西可是少見得很,你還是把它藏好吧。”

沒等風行雲道謝,胖老板已經一溜煙跑走了,他一路跑著喊道:“虎頭,跟你說了多少次了,不要把魚幹放在屋頂上曬,樓板會塌的——”話音未落,那邊已經傳來了“轟隆”一聲大響,碎片塵煙亂飛。

“啊,魚幹原來有那麽重嗎?”風行雲不解地說。

一位站在旁邊的客人“呸”的一聲,吐出了根牙簽。他歪斜著眼看著他們說:“不是魚肉重,是虎頭有那麽重。”那條漢子長手大腳,穿著粗陋的衣服,帽子上輕佻地插了根鷹羽,灰黑色發卷的頭發說明了他也不是羽人。他鬼鬼祟祟地偷笑著,沖羽裳拋著媚眼。

不知道為什麽,風行雲不再覺得這些人可怕了。這些粗陋的,肮臟的,滿身臭氣的無翼民身上隱藏著一種令人親切的東西,比那些衣著光鮮滿身香氣的公子或者將軍表現出來的要親切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