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此道登天(第4/9頁)

“我現在只能養得起一只貓。”那姑娘說。一只高高翹著尾巴的貓仿佛從天上掉下來一般突然出現在她的肩膀上。它聳著背上的毛忍受了她拍它頭的親昵舉動,同時卻眯縫著黃色的大眼睛狠狠地盯著眼前這位充滿野草氣息的漢子,胡子根根直立,一副隨時豁了性命撲上去的樣子。那樣子是在警告他,要是他也敢效法女孩拍它的頭,就得考慮極其嚴重的後果。

青羅飲完駱駝,從包裹裏掏出了一把長長的牛角梳給駱駝刷起毛來。

女孩哈哈笑了起來,笑聲像大群飛翔的鴿子劃破這悶熱得凝固了的城市。

天氣終於開始涼爽下來了。

夕陽透過飛揚的塵土,變成一種奇怪的橘紅色。塵土從淡藍色的天空中慢慢落下,落回到土黃色的道路、綠的樹木和黑的灌木上。厭火城仿佛活了過來,有些東西開始在街角上蠕蠕而動,那是些行路者和趁著熱氣下去出來活動的居民,好像他們終於從植物狀態恢復了人的本性。

老天爺也活了過來,青羅感覺到兩股風從他的肋邊穿過去,把衣服吹得脹了起來,愜意之極。他扔下刷子,興奮地迎著風來的方向仰頭大喝了一聲,那嘯聲宛如月光下咆哮的公狼一般兇狠,遠遠地傳了出去。

路邊有幾個人回頭看他,青羅也奇怪地回看過去。在他們那兒,高興了就沖著廣袤無邊的大地喊上幾嗓子,喊到嗓子嘶啞,喊到口中迸血,那都再正常不過了,但在這兒,在這些低矮擁擠的棚屋邊上,在這些曲裏拐彎的小巷子裏頭,確實有些不合時宜。

青羅很不好意思地甩甩頭,低頭去拾梳子了。

那姑娘好像也被他的叫聲嚇了一跳,她看著他的尷尬表情,忍不住又咭咭地笑了起來。青羅沒有看到她的笑容,不然他就會發現那是一副捉弄人的模樣。“你剛到這來的吧?”她說,看著他給白果皮梳理白毛。貓蹲在她的肩膀上,喵嗚了一聲,同意她的推論,同時充滿警惕地看著那一根根從白果皮身上刷下來的隨風飄舞的白毛。

白果皮被伺候得舒服得緊,它閉著眼睛,慢條斯理地左右挪動它那肥厚的下巴,不知道嚼著什麽它想象出來的鬼食物。

她忍住笑,像一個大人那樣鄭重地向他說道:“這裏壞人很多的。你一個人來——不害怕嗎?”

“不會吧,”青羅猶疑地停住了手裏的梳子說,“他們說,外面還是好人多。”

姑娘快速地打斷他的話:“那是他們騙你的。你哪知道誰是好人還是壞人啊——比如說,咦,快看,你說這個人呢是好人還是壞人——”

青羅擡起頭,看了看她指點的那人,卻是一個穿青布衫的白胡子老頭,擔子上蒙著兩塊白色紗布,扁擔前頭掛著兩塊鐵叫板,顯是個賣桂花糕的普通販子。擔子把他的腰壓得山路一樣彎,這會工夫顛顛仆仆地走著,只怕一陣風來就要把他卷倒。

他哧地笑了出來:“這當然是好人了,還用說啊,我看遞給他刀他也不知道怎麽用呢。”

“比如這個,比如那個,還有還有,比如那個呢?”

他的目光跟著她纖纖的手指一個一個看過去,他看到了一個搖著兩個銅鈸兒賣酸梅湯滿臉愁苦的中年人,一個彈著三弦唱靠山調體態瘦弱的瞎子,一個疲憊不堪推著板車作小買賣的瘦子,一個把白褂子脫下來甩在肩膀上扛大個兒的壯漢……

“當然是好人啦,當然是好人啦,當然是好人啦……”他一叠聲地連著回答下去。

“比如這個。”女孩指的是長街上正朝他們這方向走過來的一條漢子。

“當然……”

“喂!”那條大漢沖他們怒吼了一聲,打斷了他的當然。

青羅這才看清劈面走過來的這家夥人高馬大,全身披掛著鎖子甲,腰帶上叮叮當當作響,掛滿了看上去很恐怖的短柄兵器,背上還插著一把長長的戰斧。

青羅有些發蒙。他直直地對著那條粗大漢子,腦子裏轉個不停,卻什麽也沒明白過來,眼看著大漢將兩根手指塞到嘴裏,吹了一聲尖利的口哨。

頓時人喊馬嘶聲,兵刃碰撞聲,還有穿著盔甲跑動的沉重腳步聲,四下裏圍了上來。剛才還擁擠在街上的那些厭火城的居民,對此情形早已見慣不怪,一眨眼間走了個精光。

一之丙

這天一大早,老河絡千欄莫銅就被屋檐上兩只爭奪死耗子的烏鴉吵醒,他懊惱地從吊床上爬起來,搔著自己那沒剩幾根毛的後腦勺發了會兒愣。陽光透過黃色的塵土,無遮無擋地穿過沒有窗欞的透窗射入空蕩蕩的屋子裏,一點清晨的涼意都沒有。

那女孩跳下井欄,不過並沒有離開的意思。而是盤腿坐在他的旁邊,入神地看著他刷毛的一舉一動:“它看上去好乖啊。”